一身合体的深蓝色旗袍,将她完美的身材饰现。旗袍上面零星的散布着浅色的牡丹,一对带有灰白线条支撑着的衣领将其微微泛白的脸庞衬的些许苍白。她不艳,素而高贵。站在舞台的中央,她漠视着眼前的饮食男女,用冷漠的盔甲隔离自己,独自演绎着——高处不胜寒。
《释名•释亲属》中训示道“天子之妃曰后;后,后也,言在后不敢以副言也。诸侯之妃曰夫人;夫,扶也,扶住其君也。卿之妃曰内子;子,女子也,在闺门之内治家也。大夫之妃曰命妇;妇,服也,服家事也。夫受命于朝,妻受命于家也。士庶人曰妻,齐也,夫贱不足以尊称,故齐等言也”。在集权力、欲望、道德、法律于一体的宗法制父权体制中,男女关系与天地、君臣、父子等共同完成阳性自我的男尊女卑概念。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属品,被放置于社会结构的边缘地带 。未嫁从父,即嫁从夫,夫死从子,终其一生,迈不出家庭,走不出厨房。在这种“铁闺阁”的禁锢下,张爱玲笔下走出了一个个压抑、怪诞、畸形、病态、疯癫的女性。
1936-1937年,年仅十六七的张爱玲在其作品《牛》《霸王别姬》中,已经开始透露出女性人格的歇斯底里。《牛》中禄兴娘子饱受丈夫的经济与性欲折磨,她的嫁妆被理所当然地贡献给家庭,甚至于仅存的两只小鸡也要卖掉。这种长期压抑的情绪最终化作为黑水牛,带着狰狞的面孔愤怒地朝禄兴撞去。“疯牛”的意象可视为禄兴娘子的化身,牛角撞死了禄兴,亦可谓对夫权的精神反抗。《霸王别姬》中,张爱玲安排了一段虞姬的自我反省:“她要老了……她不再反射他身上的光泽,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阴暗、忧愁、郁结、发狂……”天地、君臣、日月,她(月)不过是靠着他(日)的光而存在。如若她老了,他也不再爱她,被蚀的月,明亮何存?对自身的定位越清晰,未来变得越模糊,倒不如醉刀刎颈,落的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张爱玲的阴性书写,从一开始便抓住要害,直至宗法制的核心。她的创作与自身经历紧密相连。父母离婚,父亲再婚,有了后母,生父便也不再是父亲。甚至于遭受责打与拘禁。1943年,结识胡兰成,两人一见倾心。爱上一个人,心会一直低,低到泥土里,在土里开出花来。她供他生活,忍他滥情,如此卑微却又如此欣喜。因为我爱你,与你无关。 天涯悲歌唤郎情 人生谁不惜青春 妹妹似线郎似针 针线终究相离分 1947年6月,张爱玲在心灰意冷下与胡兰成绝交,信中写道: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时间考虑的……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 ,我亦是不看的了。这就是张爱玲,爱的时候疯狂,不爱的时候痛快。1956年8月,张爱玲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结识了她的第二任丈夫赖雅。他温和儒雅、神采飞扬,“这张脸好像写的很好的第一章,使人想看下去”他亦乐观坦荡,昂然自得,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他绝不把明天的痛苦提前到今天晚上,“6点到家,8点以后,肉,马铃薯,青豆,咖啡,爱玲穿好衣服出门散步去。”他们相濡以沫,生活的平淡自然。然而这是希望之春,也是失望之冬。他赋予张爱玲慈父般的爱抚,却也强加给她父亲般的残忍霸道。坚决要她堕胎,剥夺做母亲的权利与乐趣。据夏志清描述,张爱玲因堕胎而“在纽约病的很重”。张爱玲一生中最爱的三个男人,个个却伤她很深。她不得不绝望,浮生若梦,无一非空,即近影楼台,亦转眼成虚境。
正如张爱玲在《留情》里描述道:“小小的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了,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曾经的欲望已死,如今却再如火炭般滚滚燃烧。即使第二段婚姻来的再炽热,仍抵不过心如枯木,原本灰烬的死寂。
学者林树明曾说:那些女性角色所呈现的“疯狂”并不是偶然的,是女作家深层心理的隐喻性表露,是她们反叛冲动的投影、“重像”,是反对父权制的一种形式,通过它真正的女性之声得以表达。
在《金锁记》中,她塑造了一个彻底的人物-曹七巧。作为一个“贡品”的角色,被兄长许配给残废的姜家二少爷。昏暗沉寂的畸形婚姻,低微的出身,残缺的丈夫使她受尽歧视与侮辱 ,从而令一个匮乏、压抑的儒家疯女加速转变成疯癫、病态、歇斯底里。在这种歇斯底里下,潜意识的攻击本能被迅速激起。对内,她苦苦压抑情欲,对外,她疯狂折磨别人。将媳妇视为另一个自己的替身,像婆婆一样将其折磨致死。将女儿视为另一个他者,变态的阻止女儿像自己一样掉进父权婚姻的陷阱。对于手中“不是容易得来的钱财”,她始终抱着病态的心理,与其说她爱钱,不如说她害怕钱,《倾城之恋》中,张爱玲借范柳原之口对白流苏说: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一语道出经济层面背后父权这双“看不见的手”对女性和人格的控制的本质。《礼记•内则》中讲:子妇,无私货、无私畜、无私器,不敢与私。《倾城之恋》的白流苏、《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孟烟鹂、《沉香屑-第一炉香》的葛薇龙、《连环套》中的霓喜、《花凋》中的郑家母女等皆与七巧一样,被围困在经济封锁与人格贬压的性别政治中,在黄金打造和性别歧视规范的铁闺阁中堕落、沉沦。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阁楼里的疯女们又拿起了镜子,一块反射的光隔着二楼的窗子落到对面的墙下。多少年前,那位清高、孤傲,穿着旗袍的旷世女子是否恰好与她们对视呢?
日头落了,她站起来,一级一级走入没有光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