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泣的声音受了惊扰，便压抑着，而车轮的哐唧声却锵然了起来。何来睡不着，就数车轮在钢轨上击出的节拍，数着数着，他发现这节拍很像京剧里的“流水”。“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定有隐情在心潮”。何来朝小姐的位置看了一眼，想起了那段著名的程派流水唱腔：

      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

      问路人为什么这样嚎啕，

      莫不是夫郎丑难谐女貌？

      莫不是强婚配鸦占鸾巢？

      以上是拙作《软卧车厢》的结尾。

      是的，里面用到的“著名的程派流水”唱词，就是出自程派名剧《锁麟囊》。

      其实呢，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对《锁麟囊》的了解还非常有限，所谓的“喜欢”也只是流于表面。一晃将近20年过去了，这20年的时间里我看过、更听过无数遍的《锁麟囊》，其中的主要唱段都已经耳熟能详，比如今天的我就能看出来，上述引用中的“问路人”其实是“同路人”之误。更主要的，20年里又多偿了一些人生况味，使得我对这个戏以及戏里戏外的事有了更深的理解，喜欢也有了自己的理由，并且，我以为我能说出它的好来。

      妙不可言还须言。

      《锁麟囊》是程派艺术集大成者，如果在众多的程派剧目中只选一部戏为代表作，当非《锁麟囊》莫属。这个戏1940年在上海黄金戏院首演一炮而红，一连十场，场场爆满，到第十一天仍然欲罢不能，还出现了程砚秋在台上演唱，观众在台下合唱的动人场面。从那以后《锁麟囊》长演不衰（1949年以后遭遇过30年的禁演），直到今天仍然深受广大戏迷们的喜爱。

      那么，《锁麟囊》究竟有怎样的魔力，使得它能够跨越时而空历久弥新广受追捧呢？

      上世纪50年代，江青曾当面评价过程砚秋。虽然江青在文割中整的那些样板戏人物概念化脸谱化，而且充满了介级斗争的极左思想，但那是为了突出症治而刻意为之，与现今文艺部门的某些主管领到对艺术完全外行还是有本质区别的。程砚秋就认为江青是懂戏的，并且认可江青是个“知音”。江青对程砚秋的评价是：你的表演有三绝，一唱二做三水袖。我不妨就按江青说的这个路子试着来评点一下《锁麟囊》的绝妙之处。

      程派青衣在四大名旦中能够独树一帜，首先靠的就是它那雅致独特余味无穷的唱腔。

    《锁麟囊》开场，薛湘灵在丫鬟梅香的搀扶下款款走到前台，一段过门之后，薛湘灵开口唱了一段四平调：怕流水年华春去渺……就这一段唱，行腔幽咽婉转，低回曲折，荡气回肠。一样的青衣别样娇，一下就抓住了观众的心。

      我们知道，程砚秋早年是拜过四大名旦之首的梅兰芳为师的。梅程虽有师生名份，却又有事实上的竞争关系，这种竞争一开始并不明显，但随着程砚秋的声名鹊起，这种竞争不可避免地明面化，甚至一度在上海唱起了对台。梅程两大青衣交相辉映，令那时的戏迷大饱了眼福耳福。不相颉颃之际，程砚秋拿出了他杀手锏《锁麟囊》，天平就此开始发生了向程砚秋一方的倾斜。我就是那万千观众中经过艰难选择后最终倾向了程派的一份子，而倾斜的缘由就是因为《锁麟囊》。曾经有人打过一个比喻，说如果听梅兰芳是抽鸦片，听程砚秋就是打吗啡。此语虽是极言戏瘾难戒，比喻也未必恰当，我却是深以为然。空口无凭，恰巧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开场也是一段四平调：“海岛冰轮初转腾”，正好可以与程砚秋《锁麟囊》的四平调“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作个比较。两段四平调听下来，我的感受是，程腔虽说是脱胎于梅腔，却早换上了程氏自己的筋骨，已是难以辨认。较之梅腔的妩媚和气韵连贯，程腔多了幽咽婉转，崎岖险峻，细若游丝，时断时续的个性特征；并且具有外显柔和内敛锋芒，刚劲坚实的艺术特色。如果说听梅音像饮酒喝蜜，那么听程腔就像坐过山车，惊险刺激；又像扰痒痒，舒坦熨帖；还像打吗啡——算了，那玩意咱也没打过，不说也罢，总之就是听来那叫一个过瘾。

      程腔的这些魅力特点在二簧慢板“一霎时”唱段中也有充分而全面的体现，这段唱我管它叫《锁麟囊》的咏叹调，情感真挚，唱腔优美，特别是“俱已昧尽”“泪湿衣襟”八个字，音调奇异，虚无缥缈，高低有致，峰回路转，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山重水复，又每能化险为夷。唱起来变幻莫测，真有鬼斧神工之妙。

      这说的是唱。

      再说做和水袖。做就是形体动作，梨园行叫身段，而水袖是身段的扩大和延长。水袖舞蹈是中国戏曲表演的独特技法，一个戏曲演员能将水袖甩出去又收回来，已属不易。能甩出动律美感，还要与人物情绪、剧情发展结合起来，就不能不说是神功了。《锁麟囊》里面的水袖表演，主要运用在“朱楼找球”、“三让椅”和“义结金兰”这三折戏中。薛湘灵在朱楼见到锁麟囊时的惊奇意外百感交集；三让椅时的疑虑和惶恐；赵守贞表白感铭缘由并愿与之结为金兰时薛湘灵的欣喜及感慨，程砚秋都通过水袖美妙地表达了出来。

      唱念做打是京剧演员的专门功夫，也是表演剧情刻画人物的艺术手段，岂是我这样的外行能够评说的。之所以不揣冒昧挂一漏万地在此嘚吧，完全是出于对《锁麟囊》的喜爱——方家莫笑。

      其实我最想说的还是我对《锁麟囊》这个戏的理解和慨叹。

      通常人们都把《锁麟囊》的故事理解为善有善报，这当然也对，但终是肤浅。我觉得这这个戏还有一层意思，它诉说了一种人生感慨：生命无常，知己难得。

      且看春秋亭一折。花轿内的赵守贞因伤感而啼哭，“悲声破寂寥”，也惊动了一同在此避雨的薛湘灵。幸福中的薛湘灵不免要心生狐疑：于归之期，理应当喜形于面，为什么“悲切切哭得可怜”？真的如薛家丫鬟梅香所说“敢情是为了嫁妆”吗？其实赵女的啼哭除了自怜自叹多半还是因为心疼父亲。有赵守贞的唱词为证：“只恐怕我过门也遭嘲笑，到那时老爹爹又要心焦”。“薛良与我去问一遭”之后也有回禀：“他家姓赵，娇中乃是他的女儿，因家中贫寒，无有妆奁，唯恐她父心中不安，故此伤心耳”（见《锁麟囊》剧本）。正是赵女的这份爱父之心，感动了薛湘灵（我还注意到剧中人物设置上的一个细节：薛湘灵只有母亲，没有父亲），才执意要以锁麟囊相赠，以表对赵守贞的敬佩之意。而赵守贞对薛湘灵的赠囊之举须臾不忘，多年后还将锁麟囊供奉朱楼，除了感恩薛湘灵的怜贫济困，更是对在世态炎凉之下遇到的那份知己之情的珍惜。

      正是因为有这层意思的存在，使得《锁麟囊》这出戏有了更丰富的内涵，这也是我对这个戏喜爱有加的原因所在。

      对一部戏有不同的理解本属正常，怕的是被歪曲甚至被定上莫须有的罪名，而《锁麟囊》就遭遇了这种不幸。上文说过，《锁麟囊》在1949年以后长期被禁，罪名是“宣扬介级调和，对地主感恩”。这个罪名非同小可，但程先生却浑然不觉。1955年新政拳为梅兰芳拍了一部电影《梅兰芳的舞台艺术》（影片介绍了《贵妃醉酒》《宇宙锋》等剧），接着要给程砚秋也拍一部，程砚秋就提出要拍自己最得意的《锁麟囊》，但《锁麟囊》此时已被停（禁）演，“连修改的可能都不存在”，程先生的愿望被婉拒，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拍《荒山泪》。

      以我观之，《贵妃醉酒》表现的其实是杨玉环被唐玄宗放鸽子后借酒消愁的高级怨妇情绪（并配之以太监宫女的戏份），但是贵妃娘娘这种孤家寡人的情绪可以拍电影，《锁麟囊》表现人人皆可体味却又体味不尽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却罪在不赦，这样的题材处置看似荒唐，实际上暴露的是正治萱传上的尴尬：毕竟贵妃太监与人民群众相去甚远，而地主介级在现实中可是刚刚消灭了几百万，所以舞台上银幕里的地主只能是刘文彩黄世仁南霸天周扒皮，一个个恶贯满盈。可你《锁麟囊》倒好，里面的地主不是悲天悯人慷慨赠囊，就是慈悲为怀开粥场赈济灾民，想打谁的脸呢！

      程先生毕竟是一个传统艺人，他哪知道正治问题是不能通融的。1958年，病塌上的程砚秋仍然念念不忘《锁麟囊》，向前来看望他的领到提出想演《锁麟囊》。不料那位领到却对病人毫不留情，明确告知《锁麟囊》不可能再演，等于是给了病中的程砚秋重重的一击。两天后，一代名旦溘然长逝。说这位领到以看望之名，行了害人之实，我看一点不为过。

      程先生六岁学戏，历经苦难，凭着自己的刻苦好学和天赋异禀，在旦角行当里开宗立派，一出《锁麟囊》，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终成传世佳作。不想就是这个给程先生带来了无限风光和美誉的《锁麟囊》，最后也要了程先生的性命。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每次听到这句唱词，想起程先生的最终命运，我总是唏嘘不已。

                              2019年10月长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