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失眠了,昨晚,没有预期。
生平第一次浅尝失眠,是在13年前的一次高考前夕。因为高二时从了父亲上海知青的身份,转为上海户口,高考便顺理成章地来到了上海。那夜住在姐姐家,睡在姐姐和姐夫特意空出的席梦思上,我,不知是因为那对我来说过于柔软的床,还是因为身处陌生的异地,竟然,失眠了。
我发誓我并不紧张,对于高考,虽然因为眼睛接受激光手术,整个高三无法正常和其它人一样加入火热的复习备考,但我相信凭借多年在重点高中军事化的学习强度下积累的实力,考上大学不成问题。我放弃了复旦,那个在我床头贴了数年,已经失去光泽的名字,为的是降低录取的风险。我们那一届,是被历史试验的一代,唯一把9门功课都当作专业来啃,也是最后一批提前填写志愿一代,所以放弃和舍得,比冒险和赌博更为恰如其分,何况对于几乎靠耳朵,而非眼睛和笔,走过高三的我。我相信自己的选择,即使不进复旦,我也可以在任何一所大学实现大学梦想。
夜深了,我听到母亲在身边均匀的带着鼻息的呼吸。我翻了一个身,背对母亲——从小独立睡床,身边忽然多了一人,让我有些不适从。面对我的是大窗户,凉风透进来,我睁开眼。长长的窗帘直垂到地板上,让我想起了琼瑶的《一帘幽梦》。家乡的房子是父母自己盖的,楼上楼下两层,和所有人家一样的窗户,和所有人家一样的门。如果住在像姐姐家梦幻搬的屋子,我会否天天做梦?考试还会像人生一样重要么?
月光透过一层薄纱窗帘透了进来,上海的夜晚很亮,除了月光,还有不灭的灯光。虽然已是七月,夜晚却不闷热。我应该可以睡去了,又翻一个身,闭上眼。席梦思那么柔软,那么好的名,怎么就让人聊无睡意呢?我逼迫自己,不再翻身,我开始数羊,一只,两只,三只……不知数了几百,发现自己还是清醒着。我逼迫自己什么都不想,只是睡,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醒着。我开始焦躁起来,静寂中,只听得外面叮叮咚咚瓶子撞击的声音,原来送奶人已经来了。这都几点了?我这一夜全然不休息,明天怎有精力去高考?十多年的苦读,等待,不就为这两天吗?如果在考场上睡着,会不会被撵出去?明天第一场就是数学,我最没底的一门,要是精力还集中不了,还怎么过?我这么想着,不觉已是呜咽出声。
母亲醒了,立刻起身,惊慌地问我。随后,我便挪到客厅的沙发上,躺在沙发上尝试,母亲在一旁守候。似乎又过了许久,我仍是醒着。姐姐姐夫这时也都起来,见我实在无法入睡,时间又接近6点,便让母亲陪我外出散步,透气。然后备了清凉油,赶赴考场。那天下雨,天公作美,气温凉爽宜人,比风油精更奏效;电扇在头顶打转,我全程醒着,安然地度过高考第一天,第二天。
这之后的大学生活,踏入社会,都再无了失眠之经历。直到五年前,失眠大军压来,我猝不及防,连续数月失守,惨不忍睹。
那次触及我身心的失眠,全因一段压抑的情感而起。第一次爱上一个不能爱的人,每天见面,却装着稀松平常,死死地守着那份深埋的恋,未透露半分。
他叫克莱门特,近四十岁,脸上已有了沟壑,笔直的沟壑,——他所有的线条都是笔直的的,背脊,脸颊,头发,膝盖,腿骨,手臂,手指。他不笑的时候,全身都是冷冷的气息,嘴角向下,眼神,冷得似宝剑出鞘,让人不敢靠近。他比我晚一个月进公司,是除了老板外公司里坐第二把交椅的。我的老板据说是典型的女强人,从一名基层销售,一步一步走到总经理的位置,然后直接被集团从香港空降到上海。四十二岁,一直单身,曾经跳芭蕾的身材依旧如初,不容说,她非常克己,自律,对工作严苛甚至到完美的地步,典型的处女座。我在和她共事的前三个月,每一封对外邮件,都需要经过她的过目,每一个标点符号都会被仔细过滤,每一项任务的步骤都受到她严密的把控。在她手下,没有几个助理能安然过关,包括被“枪毙”的,和自动“逃亡”的,我接手的前任便是属于后者。但我没有怕,反而好奇,我会是怎样的结局。克莱门特,同样来自香港,同样高傲冷酷的职业经理人,又会和冷酷处女座女老板如何相处?
但未及始料的是,没等我欣赏老板和克莱门特的对仗,我自己却陷进去了。从一开始毫不留情地拒绝给他帮忙,到后来一点一点地被他动心,感情就是这么神奇地产生了,发酵了。他每天中午不吃午饭,我便嘱咐食堂每天多备四盒酸奶,午餐后我取了送他办公室桌上。他会从电脑前抬起头,然后忽然松弛了身体,啪地一下往后靠去,两只手臂笔直在前反握,举起来,举过头顶,伸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倚向桌子,满脸绽出暖暖的笑意:
“谢谢!”
那块冷酷的冰便瞬间融化了,那磁性的嗓音,像一块黑浓巧克力,将那张棱形分明的脸揉和了,透过笑弯的眼睛,在镜片后扩散开来。于是,整个午后,那股暖意便笼罩了我,挥之不去了。他身上似乎有种强大的光环,让我忍不住想凝视,却又不能驻足。
于是深埋下了那份暗恋,不愿他发现。而当夜深人静时,意识再也不随我左右,跳出来肆意地穿梭。我开始失眠,整个星期整个星期地失眠。白岩松在《痛并快乐着》里提到过他的失眠经历,说那种感觉几乎让他死的心都有了。我在这次的失眠经历中,也充分地体验到了那种感受。然而,不管夜晚如何地挣扎,白天,我依旧和其它同事一样正常地上班,和他见面,给他带酸奶,享受他在我面前的轻松、俏皮和暖意。也许是从小打下的身体底子,我居然没有倒下过。现在来看,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但也正是那段扛着的日子,压抑,隐忍,让身体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一年多后,我的生理期失调了,并一直延续到现在。
12年年底,他走了,被调回香港。我像失去了主心骨一般,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失眠给身体带来的创伤,远不及那份情感抽离带来的伤痛。
现在,失眠对于我已不再陌生。我既已扛过那个关口,其它偶尔的失眠于我再也不会惊慌和痛苦。当为了第二天的培训任务紧张,随即彻夜无法入眠时,我都会想起高考,或暗恋时期的那些个失眠,那些青春,我都无恙地走过来了,即使第二天再难,又有河惧呢?时针走过,凌晨5点,我从容地从床上爬起,继续准备培训稿,继续在我选择的人生之路上,坚强地走下去。青春,失眠浸染过的青春,沉淀,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