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儿,什么时辰了?”
夏末初秋的白日很是漫长,而江月桐自花丛中起身拍拍手掌上的泥土,抬头已见日光西斜。想着她的夫君也该回家,她随口问向身边侍女,言语不怒自威。
“回公主的话,酉时三刻。”
“允郎可回府了?”
“听小厮回话,驸马刚离开容慎郡王府不久,该是在回来的路上了...”
“好,随本宫去迎。”
文昭公主江月桐三年前下嫁新科状元吏部侍郎宋允圻,那场婚礼可谓惊动汴京千家万户。虽说彼此婚前并未谋面,公主同那位玉人之姿的宋氏驸马婚后却一直恩爱从无争吵,此事一直传为佳话。
她携一众侍女站在府门前翘首以盼,不多时候,已见那郎君擎着侍从手臂力量走进府门来,面色苍白得有些可怖。他一身才学奈何病疾缠身不得痊愈,她看着他的样子,神色担忧。
“桐儿,”宋允圻着力维持着身形,冰冷的手覆上她的手希望使她安心,“为夫累了,陪我回房好吗?”
“好,我们回去,好好歇歇。”
江月桐接过他的臂膀,摒退左右一路带他缓缓而行。他本来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加之数月前突感不适身体便一直未曾复原,即便再多药用着,也只是掏空了身子。
宋允圻大半个身体的力量依在她身上,一双秋水般的眼眸却因为许多无法宣之于口的歉意,黯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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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汴京晚间已有凉意,多病的驸马爷旧疾突然复发,因为他的急病,皇太后心疼嫡亲的孙女派了四个御医过来,依旧只是开了点常用药而已,再没别的好办法。
宋允圻捱过一阵心悸筋疲力竭地半卧在床头,话都说不出几句。江月桐掖好他身上的锦被,正欲离开去看看他的药有没有煎好,手指却被他勾住难能挣脱。
“桐儿,对不起...”
“允郎别这样,”她坐在他身边耐心劝导道,“你就是平日里休息不够才生病的,也趁此机会多歇一歇...”
“不,我不是说...这个...”
看他说话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样子,江月桐不停地抚摸着他的胸口顺气。宋允圻顿了一顿,道:“豫亲王之事,我虽知容慎郡王渔翁得利却助纣为虐,实是不该...”
“豫亲王贪赃枉法卖官鬻爵本就大错特错,”女子努力安抚他的一颗心,“他虽是我一母兄长,然而哥哥的错我同母后讲过无数次,他当自食苦果,与允郎又是何干?”
“为夫此番行事,桐儿当真不怨?”
“不怨,”她握住他比常人冰冷太多的手掌,“那些有的没的无关紧要,如今桐儿除了夫君的病,万事皆不关心...”
“傻桐儿,何必呢?”
她从小不受宠爱,由皇祖母抚养长大,同父皇母后关系自然淡薄。宋允圻抚摸着她的小手,忽然心疼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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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宋允圻也算累世官宦之家,只是他母亲早亡在家中倍受冷落,便出来考取功名自立门户。后来有幸娶到文昭公主,二人惺惺相惜,因此也相依为命。
他病有起色可以下榻之后,江月桐便每日扶着他多走一走活动筋骨。他知道她多年来都想要一个孩子,奈何自己这样破败的身体,一次次让她失望。
“朝中风平浪静,允郎何必叹气?”
他病着的日子里她形影不离地陪在他身边,听闭目养神中的他轻叹一声忙上前安慰。天气转冷,她掀开被子发现他的腿脚浮肿起来,不想刚刚想要说几句话,他别扭地扭过头去沉默不语。
“我知道,”她揉着他的两条腿说话,“允郎一直一直,都想给我一个孩子的。”
“桐儿嫁我四年,我却始终多病,”宋允圻眸子里闪烁着泪光答道,“我这身子甚至坚持不下来,真的是废物一个...”
人言可畏,公主驸马婚后四年一直没有好消息传来,关于驸马是否能够的传言便传扬开来,甚至公主府上也有人议论。他的身体不好众所周知,多病的人心思重,别的不怕,他只是怕这些恶语中伤,让他的姑娘受尽了委屈。
而江月桐只是上得榻来抱紧宋允圻靠在枕头上虚软的身子:“允郎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才不是废物。”
“孩子这种事情要看机缘,我们耐心等,好事多磨嘛...”
她眉眼弯弯地看着他,用尽了这一生所有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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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的天气转暖一些,因病告假许久的宋允圻重新回到朝堂之上。他在她的叮嘱之下每天按时用药,身体渐渐转好。
祖母身旁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江月桐开始为自家夫君煲汤补身子了,此事一出公主府上下哗然,她最是平易近人的性格,因此对于这些话更加不予置评。
他是那样好的儿郎,为爱人洗手作羹汤,她只觉得无比幸福。
“好喝吗?”
晚间他忙碌了一天回来精神倦怠,没用几口饭便坐在竹椅上闭目养神。江月桐携侍女带了汤过来,他接过汤碗抿了一口,眼睛亮亮的样子让小妇人很是好奇。
“好喝,就是有点过甜了...”宋允圻眼眸一转对他的小妻子说话,声音沙哑却好听。
“甜?怎会?”
江月桐掂起调羹浅浅尝着,少女般粉色的双唇一张一合。她感到不对险些吐出来,脸色也变了几分:“允郎我...将砂糖错用了,还以为是盐巴...”
“算了,我重新去炖一盅,”她连忙起身,蜀锦的衣裙哗啦作响,“允郎先歇一歇,桐儿这就回来。”
“罢了...桐儿辛苦,不必...”
“怎么?”
“日日满口的苦药味,要点甜的,”宋允圻伸手过去牵住她,“桐儿做的汤甜到允圻心里去,岂不更好?”
宋允圻孩子般握住小妻子的手,抬起头只见她的面上,飘过一片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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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集市重开,桐儿不出去看看吗?”
不觉已经是六月的雨季,汴梁城的集市经一番重新修葺之后重新开张的那日,天气却意外地好。宋允圻带她乔装改扮出门,租了处食肆雅间,一向爱热闹的文昭公主,亦是在身边陪他,一步不肯离开。
她扶着他登上阁楼,店家早早备好茶点,二人便顺势落座。他近段时间忙于公务常常怠慢了她,看到自己的姑娘就这么陪着他心生不忍,宋允圻随口问一句,她却依着自己的手臂抱得更紧。
“不去,”小妇人依在丈夫身边娇嗔,“好容易允郎有空陪着我,我才不出去呢。陪着你看星星,已是极好。”
近日陛下病重,江月桐也几次三番入宫探视,容慎郡王府已然作蠢蠢欲动之状。宋允圻想着功成之后隐退江湖,然而两次猝不及防的晕倒后,这越发衰败的身体,已经让他愈加无所适从。
“今晚的星星极好看,”他望着高处感慨,“若是我有朝一日化作了天上星辰,桐儿也会想念我的吧?”
“允郎同星星是不同的,”她知他感伤身体状况忙做劝慰,“星辰只是挂在天边无法触及,然而允郎,却在我心里了啊。”
她望着他的眼睛脉脉含情,流水一样,一瞬间将宋允圻干涸伤感的心,滋润成百亩肥田一般充实。
她知道朝中局势恶劣一触即发,皇室兄弟姐妹感情淡薄,因此除了守着身边的爱人,自己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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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月皇帝驾崩,千钧一发之时,宋允圻冒死取出皇帝圣旨,顺利扶持之前爵位并不高的容慎郡王即皇帝位。他早就有心隐退,便在事成之后及时同新帝说明。
新帝并不允许他离开京城,而这段日子的辛劳过后,他已经前所未有地感到身体的力不从心。他的桐儿为了安全,已经在事发之前先行离开京中,他只好趁着夜色登车悄悄离去,离开汴京的那一刻纵使万分不舍,却也是心中圆满的。
车子行至三百里之外已经过去大半日的工夫,宋允圻走下车子时候突然头晕了一下,江月桐疾步奔过来的时候顺势接住他的身子,稳稳搂在身边不放手。
“允郎...不回去了,是吗?”
“不回去...”他努力撑着精神回答,“永远不了...”
“好。”
她干脆地做着应答,泪眼婆娑的模样映在宋允圻眼中有些模糊。他私自出逃的事情,想必宫中已然知晓,便是追兵已经在路上也未可知。
“桐儿可想好了同我做一对亡命天涯的夫妻?这个苦楚,也许不是你能受的...”
“允郎能受我便无妨,”女子抬起头笑道,“古往今来行走江湖亡命天涯的,不都是神仙眷侣么?”
这一番话下来,宋允圻微笑着看向身边的姑娘,平日里一颗心的忙碌焦躁,此刻都化作烟云散去,眼中也,唯有一个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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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令人不曾想到的是,皇帝并没有派任何人追捕他们。宋允圻这样同天家沾亲带故的旷世奇才,出逃之后纵使朝中非议众多,也不曾让新帝动摇丝毫心志。
而他们安顿下来之后的日子里,突然卸下一身重担的宋允圻再一次旧病复发,将身边的小妻子吓得不轻。。
他的身体过于虚弱,大夫嘱咐他卧床一段时日,因此即使病已经好的差不多,由于医嘱和她的监视在那里,他也只能成日里躺着,甚至做读书习字这样闲事,也做不得。
“桐儿日日这样补着我,”他捏了捏腰间被她养起来一点的肉道,“为夫再这样下去,可是要懒成猪了。”
她刚刚泡过一个澡,湿漉漉的发丝下垂着,虽然已经是平常人家的打扮,眉目依旧有天潢贵胄的气度。江月桐依在他身边,她身上沐浴留下的香气,极是迷人。
“允郎养好身子做些什么不成,何必急在一时?现下...我们要个孩子要紧。”
江月桐并不是扭捏的姑娘,方才那番话若是放在外面,定是会有人对这样一个年轻的妇人指指点点。宋允圻一时情动吻着她粉嫩的双唇,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探上她的身体,将衣衫褪了个干净。
“好...听你的...”
他浅浅笑着温柔似水,自己如今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做这些事情,所以更加攻城掠地一般。
暮春时节的某个望日,花好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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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江月桐生下一双儿女的那日天寒地冻梅花却开得极好,宋允圻坐在她身边抱着那两个锦被裹着的小粉团子,只是爱都爱不过来。
“允郎把孩子抱给我看看可好?”靠在床上的小妇人懒懒嗔怪着道,“为娘的还没见过她,倒是全让你当爹爹的将自家孩子吻了一圈也不说给我看看...”
江月桐才生产完不多时候正是虚弱,宋允圻见她过分苍白的面色忙把小小的孩子挨个递过去。她才是头一次做母亲却具有与生俱来的母性,抱孩子的姿势都是与自己的笨拙截然不同。
小妇人嘟着嘴巴逗弄她的孩子,时而抬头望向自己的丈夫。她上下眼皮打架似是很累,他默默把被她哄睡的两个孩子放在摇篮里,自己上床去拥她入怀,她却委委屈屈的样子,捉住丈夫的衣襟不放。
“怎么啦?桐儿累了?”
“允郎现下有了儿女,”江月桐一字一顿,“若是以后不再疼桐儿了怎么办?”
他被她的模样逗笑,却伪装淡定讲话:“不会啊,桐儿在允圻心里,永远是是第一位的珍宝,谁也抢不走的。”
“嗯...”
小妇人得了许诺,眼皮一塌放松睡去,他的胸膛并不算有力,然而却突然觉得,那般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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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三四年的时光过去,宋允圻凭借一身才学在镇子上做了教书先生,街坊四邻皆知,虽然那位玉树临风的宋先生温文尔雅,他家的两个混世魔王,却最不省心。
“今日你又无事寻开心夺了李家小郎的笔,是也不是?”
“娘亲,我没有。”
“还说没有,是要找打?”
“娘亲...哥哥不止将李家小郎的笔夺了过来,还将人家画成了花猫...”
“你也莫说你哥哥的不是,昨日你才刚将张家姑娘欺负哭,乖乖站着一下不准动。”
世人皆道严父慈母,江月桐却反过来充当了严母的角色。她正是在气头上,只见她的丈夫扶着手杖缓缓迎过来,两个孩子瞬间像是见到救星。
“将你们阿娘气成这样,可是知错了?”
“是,爹爹我们错了...”
他近些年身体越发不好,走路都困难,江月桐便迎过去搀住他的手臂。两个孩子虽然作天作地,然而有宋允圻这个父亲的言传身教,她多少还是能够放些心。
两个孩子得了父母亲允准撒欢去玩,她扶着他坐下责怪:“这两个孩子,真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好了,”他摸着她的手笑道,“桐儿再这样生气,皱纹都要多了三条。”
“有吗有吗?我老了?”
“是啊,老了,都不美了...”
他看她疾疾迎过去寻铜镜的样子笑出来,还是个小姑娘的样子,一如既往。
盛世太平,苦尽甘来。
然而要多谢你,始终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