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你不是别人》赏析
你不是别人
你怯懦地祈助的
别人的著作救不了你
你不是别人,此刻你正身处
自己的脚步编织起的迷宫的中心之地
耶 稣 或者苏 格拉底
所经历的磨难救不了你
就连日暮时分在花园里圆寂的
佛法无边的悉 达多也于你无益
你手写的文字,口出的言辞
都像尘埃一般一文不值
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
上 帝的长夜没有尽期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通常我们只会说“我是我”,“我是独一无二的”,来强调自我的特别。再厉害些,还会说“上 帝造我那只模子,被他打碎了,在我出生之日”。易卜生的娜拉很有个性,说“我是我的”。这话好像鲁迅笔下的子君也喊过一次。
还能怎么说?庄子算厉害的,他让惠子跟自己对话,用以说明白每一个人或者每种事物之间因为各自的独特而无法真正互相体验。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还能怎么说?把一个意思用不同的说法使劲说,如果不是出于阐释的目的,如果不是为了让听话读书的那个面前的笨伯更畅晓地明白,那肯定就是为了有趣,就是为了换花样儿说着玩。或者说,这样子寻求语言可能性的人,就是诗人。诗人是语言艺术家。语言艺术追求语言表达的创造性,因此,心里边有个意思,木头人懒得说,女人家找人倒闲话,饶舌者絮絮叨叨,情急者结结巴巴,散文家直通通原汤原水,小说家想着找个故事拐着弯子表达。诗人呢?诗人会换着花样儿说。诗人会想:还能怎样说才更有效果?还能有不一样的说法吗?还可以变个语言魔术吗……
干脆点儿,还是引用俄罗斯人什克洛夫斯基的说法吧:把语言陌生化。
陌生化,意思是让你熟知的说法变得像没见过一样。你说“高 举 旗 帜”,他偏说“把一块 染过 血 迹的布 块儿绑在塑料树枝上招摇”。你说“把你能的”,赵 本 山来了个“嘚 瑟”,风靡了一个半中 国,要是撞上个真正的诗人,他会怎么说?“你比赵 本 山上了春晚还自信”?“看你就像蚂蚁终于捡到了一块比自己大一倍的馍馍渣儿”?“那双不知道自己三年后套上镣铐的手,骄傲地接过了那一沓儿他擅自追加的 工程 款”?或者简洁些——日能什么?用民间粗话入诗,来个薛蟠风。总归强似王熙凤女士的乔张做致吧?
诗歌里边本来有好多例子。咱们简单点儿。本来可以说“孤舟蓑笠翁,独钓江雪中”。可是,这对语不精绝不罢休的柳宗元先生,还是乏味了许多。他要钓的,岂止是大雪天里结了冰的江面上一条冻僵的鱼?他要钓出一种孤绝的姿态给你看。他要用这个姿态钓出世界上没有的东西——高洁。他要钓你们都不要的东西。他要钓你们根本钓不到的东西。于是,寒江雪,成了他“独钓”的宾语。是的,我们知道他坐在江边大雪中垂钓,那时节千山不见鸟飞,山路通通断绝。他肯定在钓鱼。他是纯粹的钓者。但,他用这样的动宾组合,让所有的读者瞠目结舌,不禁多想了一阵子——他在钓鱼吗?
现在回到博尔赫斯。他想启迪你,告诉你一件要紧的事——你是不同于别人的。这话谁不知道?刚出生,爸妈就给你取好一个不同于众的名字了。才幼儿园,你就抓住一个大苹果对别的同学挑战性地说“这是我的”了。十二岁你就精通那些家族里边争夺遗产的电影小说了——我的就是我的,岂容他人拿走?你自我意识强得很呢。你看巴尔扎克的那个葛朗台老头,这方面更厉害,还剩最后一口气的八十岁病弱衰翁,还想把来给他做弥撒的牧师的镀金十字架儿攫取到自己掌心里。可是他捏得住那离他很近的好东西么?他知道三秒钟后他要撒手的,不仅是葛朗台庄园的几百万巨资,还有他的女儿,还有他女儿所有的快乐么?他不知道。因为巴尔扎克让这老家伙撂下了一句话才撒手:到那边来给我交账!听了这样的话,欧也妮当然明白父亲大人有多么强烈的自我意识——我的永远是我的。
可是,我的永远是我的,这是一种自我意识吗?这是博尔赫斯要告诉我们的那个意思——你不是别人,你只是你自己?你是独一无二的?
博尔赫斯的策略,是选用一些独特的事物来告诉我们“我只是我”。头两句,他就没想写钱财,而是写了“著作”。他的劝告对象是读书人呢。读书人当然有些见识,不会像王熙凤那样以为铁槛寺里弄个权,就一切归自己了。也不会像葛朗台,以为天 国就是个账房。可是读书人会相信“三不朽”,比如“太上立言”。一辈子读书的人呢,总有些清高气质,多半以为自己读了不朽经典,就获得了神奇的力量。岳不群迷恋《葵花宝典》,江 青 女士举着个 红 宝 书就认为自己战无不胜。人类惯会自欺。说好听是信仰,说难听是文化符号崇拜狂。因此胡塞尔才要“回到事实本身”,老子才要说气话“道可道,非常道”。博尔赫斯直接拿我们的根本迷惘开刀——“你怯懦地祈助的/别人的著作救不了你”。他破釜沉舟。他置我们于死地开导吟诵。不说百万黄金救不了你,也不说美 国外科医生的神奇手术刀救不了你,更不说爱情、权力、名望是虚幻的,都是一时的,都不是最后的稻草。他一把揪住了我们的命根子——文化:“别人的著作救不了你”。那是别人的,不是你的。那是托尔斯泰的,柏拉图的,庄子的,曹雪芹和李白的,雨果和莎士比亚的,写得再伟大也不属于你。而且,写了再深刻的哲理也解不开一个结——在你的末日你看不到这些书籍。还有大的——我们的所有文化成果典籍,释迦牟尼的《金刚经》,犹 太人的《圣 ,经》,印度《奥义书》,伊斯兰《古兰经》,还有《物种起源》,《进化论》,《哈姆雷特》,《离骚》或者《伊利亚特》,《百年孤独》加上《檀香刑》,波音飞机,手机,登火星的火箭,纳米技术,更深的蓝计算机,分子生物学,都不能顶替博学的你,也不能替换目不识丁的你,也不会真正救赎马 云或者打工仔。不管你夜读金庸武侠多么痴迷,你在书斋里迷恋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多么狂热,你是不是像文 怀 沙一样是个 国 学大师,你能否写三体小说,你是否像陈景润一样用八麻袋草稿纸演算壹加壹的原理,你还只是你自己,你不是那些伟大的人或者灵魂,你不是另一个爱因斯坦,你不是阿 波罗神或者玉皇大帝。你只是你。或者说,所有的文化的逻辑力量和理性力量,也不可改变你仅仅是你自己这个事实……
越说越糊涂了,对吧?其实我们读这两句诗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博尔赫斯跟爱求甚解的我们一样,根本找不见答案。但是,他也不一定是诗才高得离谱,才故意选用了“著作”这个意象。他只是想把话说得更清楚些。他只是不甘心写“我只是我”这种白水文章。他正好是个图书管理员。他正好自认为“天堂的模样就是一座图书馆”。他选用这个意象既特别又自然。关键是,恐怕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比真正的读书人更善于追求人生的意义了,没有人比博尔赫斯这样的书斋居民更能够一下子扣住人生最根本的“自欺”心理了——人类因为文化而不朽。不,博尔赫斯告诉我们,不是这样就可以糊弄自己的——任何人的伟大著作都不能代替那个独一无二的你。必须从你手里捏着的那一卷经典开始开导你:别认为我们博览群书,博学通识,我们就可以回避真正的自我。自我不可躲避。读书不可代替自我。当你“怯懦”地捧卷祈祷经典的救助而不是与它对话时,你已经沉沦陷落。
明白了头两句,你该明白博尔赫斯的诗歌兵法了吧?陌生化选用意象?对。换一个最新颖的说法让我们读出别样感受?对。选用自己最熟知的透彻了解的意象来抒情?对。选用意象如同置之死地而后生——中国古诗人的说法:语不惊人死不休?对——意象,必须具有最后底线的意味。比如本诗的“著作”。拯救本来是最后一条船、最后的治疗方法、最后的一口水、最后一线希望、最后一笔钱、最后一个证据……,这些东西的使命,但是,博尔赫斯看不上它们。他坐在让自己最后啥也看不见的图书馆里,顺手举起一本书,厚厚的著作,找见了自己的意象。你这时也许会立刻条件反射,说:创作源于生活。也对。我要皱眉头,但也不会反驳你——这句陈词滥调这时候用,恰好。不过我希望你找个自己的说法,更有评论诗歌的味道。因为这时候我也想起来一个现成说法:“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
下面的诗句其实就是根据这个原则来选用表达方式的。
你不是别人,此刻你正身处
自己的脚步编织起的迷宫的中心之地
你只是你,原因在你走过的路。你的脚迹无人可以复制。你长这么大,谁能重走你走过的道路呢?一个人也不可能有。最核心的是,“此刻”。在同一时刻每一个人只站在属于自己的一双脚之上。所有的脚步并没有让我们走得更远,而是让我们织成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罗网。我们的历史由我们的脚印构成。我的脚印踩成了以我为中心的网。我是我,正是因为我走过的那些路。我就是我做过的事情。而且,这些事情没有意义的答案——走过的脚印只是构成了一座迷宫。你在那个令人不辨东西和出路的谜团中央。
这是存 在 主义的哲学啊。我喜欢存 在 主 义——人没有本质,人的存在就是一切。如果要证明存在,只能看一看自己的脚印。可是,那些脚印本身更令人迷惑——我在哪里?我去何方?
耶稣或者苏格拉底
所经历的磨难救不了你
就连日暮时分在花园里圆寂的
佛法无边的悉达多也于你无益
这儿选用西 方 信仰和理性的中心伟人耶 稣,苏格拉底,东 方 的信 仰偶像释迦牟尼,这些伟大偶像,来作诗中意象。但,不是选用他们的丰功伟绩和光辉声望来让你仰慕,而是,启迪我们,真正令我们无法替换他们的,是构成他们本身的苦难和死亡。我们不能体验他们经历的巨大痛苦,无法在自己上重新经历那些惨烈和灾祸,痛楚和灭绝,我们就不要指望读他们的经典来解脱自己,来回避自己的卑琐,来逃离渺小软弱的自我。
此处我对博尔赫斯有意见,或者说此处我觉得意象选择、表达方式还可以更具体,更加细微。比如前两句,能不能用 “十 字 架木头的粗糙”、“铁钉将一种不得不充当偶 像的样子固定在十 字形状的木头上”这一类说法,代替抽象的“苦难”?或者,阿根廷文原来是有这种东西的,翻译的时候扭曲了词意?或者,就是博尔赫斯希望说得文雅些?但是,有人责备他的诗过于哲理化,是否就是因为这样相对抽象的用词?
比如要拿苏格拉底当意象,我宁愿写成这样:
那个用血粘在十字架上的人
或者苏格拉底赤脚踩过的雅典广场地面
换取不了你恭恭敬敬膜拜的站姿
挺好玩。当我这样试图改动博尔赫斯,我倒觉得,博尔赫斯至少在这个空虚无聊的时刻,拯救了我。我不是博尔赫斯。他的好诗终究不是我的。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读他的诗,我尝试着迈动了自己的韵脚。我写出来的,终究算我的。
可是博尔赫斯早已看穿了我的文人把戏——你指望舞文弄墨就可以不朽?立言,立住的是那些词语和符号,不是你这个血肉之躯,这一点务必明白,哈里曼——
你手写的文字,口出的言辞
都像尘埃一般一文不值
够绝啊,瞎眼老头。你要打消我所有的幻想吗?你不给我留一丁点儿指望,巴望,希望或者理想?司马迁当年给弄成 阉 人,也没有你这么冷酷,他还说生命可以凭借名山事业逃避鸿毛结局,重于泰山呢。可你呢,不闪不避,肠子直通通,说得这么明白无误——你写的一切也不能使你免于最终的审判。诗人啊,你要清醒,要像葬花的林妹妹一样清醒:“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因为这种冰雪般的聪颖,因为看穿了时间的把戏,林妹妹才是整个大观园里最勇敢的女子,她绝不会像熙凤嫂子一样指望双手攀住阴谋去获得人生,她也不会效仿模范榜样宝钗姐姐一样用可人的温柔得体来换取上上下下的认可以披上少奶奶的嫁衣,她不相信自己可以变成任何一个别人。她只信眼下与怡红公子的真爱,并以为把这一生的眼泪留给他,是自己唯一的拯救。或者说,没有拯救,但此刻之爱是真实的,此刻为爱而生的嗔、怒、怨、喜、乐、悲,是真实的。因此在那样一个壁垒森严的府第里边,病怏怏的她,居然斗胆敢爱!这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么——抛弃所有的幻想,她爱了一场,为爱而耗尽生命。而宝钗自始至终,也不过是在为长门正房正孙媳妇儿的终极目标扮演一个标准范儿的淑女,那是她的本来意愿和感情真相么?博尔赫斯会问:那是你么?你不是别人,你是宝钗啊。
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
上 帝 的长夜没有尽期
这些句子现在看来很简单吧?“上 帝的长夜”是什么?好好用自己的话翻译一下:每一个孤独的夜晚?每一次沮丧之后的沮丧?每一个不得不上十字架的机缘?一次自我陶醉的片刻?一次欢会后的空虚?一根白发扎眼的瞬间?我们在时间面前的一败再败……,总之,上 帝创造了长夜来对付善于自欺的人们,让他们永远等不来自我蒙骗的黎明。自我在哪里?在漫漫长夜中,没有尽头。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肉体是时光。顺着前面的压迫,这个暗喻真是犀利。这是绝妙好句。好在哪里?有力量。没人这么说过。诗经楚辞都不这么说。屈原只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但也有幻想:“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陈子昂看到了自我的孤绝:“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但他不说肉体问题。李后主够绝望,也只说“一江春水向东流”。“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肉体,多么结实的词儿,不回避,不用比喻掩盖真相,不客套温柔,而是直接指向原本的东西——肉体。什么是肉体?古人不敢说,不好意思说,不愿意太露骨。博尔赫斯不理睬那些。在人类一向的自我安慰中,白发是时间,春花秋月是时间,长江流水是时间,南飞雁是时间,落花必定一直要充当时间衰败的铁证。他们在回避。他们不能不绕弯子——谁愿意让自己变成一架永不停歇的时间机器?因此,我们看出了博尔赫斯的力度和简明——你的肉体只是时间,而且它在不停流逝。博尔赫斯句法出现了:已经连续压迫了我们两次:“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再给你当胸顶上一只沉重强蛮的膝盖——你连时光都算不上,“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你要寻找自我吗?你是那转瞬即逝的分分秒秒,你是捉不住拦不下的刹那,你在一点一点不间歇地消逝,你的使命就是消亡,你就是任何力量也不能安慰、不能代替、不可交换、不被回避的消散过程。知道了吗,人们?我绝不给你一点儿安慰。我说最生硬的事实真相。我的比喻引导你看见你就是那些你最害怕的东西。你无处可躲——你就是你自己,一个孤立无援的人。
你需要让自己强大吗?你想拯救自己吗?你想要获得力量吗?很简单,回到自己,回到你。我有一万个理由告诉你你不是别人。但我首先有这样一组简洁的句子提醒你:经典,伟 人,救 世 主,都不能够给予你任何东西。你的全部命运,就是不回避“你是你”这个铁证。
陌生化,原来是一种很少听到的让人难以接受的东西。是别样的语言,揭开真相,直接回到事实本身。
在这个意义上,博尔赫斯的诗歌,是一种强健的觉醒。
皆是河流
博尔赫斯
我们是时间。我们是那著名的
晦黯者赫拉克利特的寓言。
我们是水,而非永存的钻石,
是逝去之物,而非停歇之物。
我们是河流也是那个在河流中
看到自己的希腊人。他的反影
在那面变幻之镜的水中变幻
在那火一般变幻的玻璃之上。
我们就是那条注定的空虚的河
奔流向海。阴影已将它包围。
一切都向我们道别,都在远去。
记忆绝不会铸造它的钱币。
然而无论如何总有什么会留下
然而无论如何总有什么会嗟叹。
我也吟几句:
谁都不是我读书的这一天
无法描述
无人有兴趣
也不该烦劳任何一丝笔迹
《史记》其实跟陈涉和项羽没关系
你的好奇
只是你自己
那个读书的你塞满列传和本纪
每一页上是你的指纹
磨损一册史籍
是你的仰慕或悲伤
掠走纷纷的沉思
你也会写出所有人的好奇
他们陶醉的那些字
不是电线
你执笔的夜晚没有电击
甚至你也看不见
你书写的样子
再附上西川的一首:
重读博尔赫斯诗歌
——给Anne
这精确的陈述出自全部混乱的过去
这纯净的力量,像水笼头滴水的节奏
注释出历史的缺失
我因触及星光而将黑夜留给大地
黑夜舔着大地的裂纹:那分岔的记忆
无人是一个人,乌有之乡是一个地方
一个无人在乌有之乡写下这些
需要我在阴影中辨认的诗句
我放弃在尘世中寻找作者,抬头望见
一个图书管理员,懒散地,仅仅为了生计
而维护着书籍和宇宙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