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家 | 丧偶的五年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故事》专题第五期征文活动。

01

7月大暑,赤日炎炎似火烧。林泽已经在持续地化疗与放疗中日渐颓靡,一天天形销骨立。白细胞的再生完全敌不过癌细胞的扩散,白细胞指数已经不能再允许化疗,林泽只能暂时放弃一切治疗。

癌细胞早已侵入骨髓,骨转移钻心刺骨的疼痛唯有通过吗啡片来缓解。由一开始的24小时1片,到12小时1片,再到12小时2片、3片、4片……

8点钟的查房虽然没有多大意义,也就是过个场,但主治医生陈主任亲切的关怀犹如最后一根稻草,每次都被这些病入膏肓的晚癌患者死死地抓牢。林泽作为整个医院的抗癌明星也不例外,他每天都很听话地躺在病床上,等待着陈主任的关切问候。

陈主任总是那么准时,他也总是第一个来到林泽的床边,轻轻地捏一下他的小腿。因为骨转移的疼痛,他已经不能行走,只能坐轮椅出入,小腿肌肉已经开始松弛萎缩。今天,他又指着自己腰下的髋关节,要陈主任给他看。

陈主任拉开他松跨的裤腰,一个指甲大小的一块皮已经脱落,露出粉红色的肉来,没有渗血。陈主任一阵惊愕,问道:“怎么回事?”

“是我不小心揉搓的时候碰坏的,这里骨头疼。也没用力就掉皮了。”林泽可怜巴巴地解释道,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不能揉搓!怎么这么不小心,如果还疼的话就再加一粒吗啡片!”陈主任厉声说道,看样子非常生气。

林泽唯唯诺诺地不敢再多说话,小芝急切地望着陈主任,他向小芝使了个眼色,又匆匆检查其他几个病人。然后,他朝小芝招了下手,“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因为林泽的新伤小芝没有及时发现,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揉坏的。小芝感觉是因为自己的疏忽才导致了他掉了一块皮。她也像犯了错误似的忐忑地跟在陈主任后面。

陈主任坐到他的办公室前,面色凝重,眼睛用劲盯着小芝的脸,顿了一会儿才说:“你要有思想准备,他的时间不多了。已经出现这种褥疮现象,又没有长期瘫睡,说明体内的细胞活力迅速减退,不是好现象。”

小芝脑袋嗡嗡作响,眼前闪过他那快掉了皮的粉粉的肉,不敢相信竟然是褥疮。死神如吸血鬼一步步逼近,生命在煎熬里抗争。倒计时的指针嘀嗒嘀嗒滴落生命,最后的生命之水即将枯竭。

“你不要过于紧张表露,还是正常护理,让他自己也注意,不要再揉搓扩大损伤。看能不能自我修复,尽早长出新皮。”陈主任安慰我说。

小芝神情恍惚地出了医生办公室,差点撞到拐弯的墙角扶栏。手机铃声响起,是公司严总打来的。

“10点钟餐饮协会的会长理事十几个老板要来公司,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事业部总裁来了,要亲自来会谈啤酒美食节的事。那些老板我一点都不熟,总裁问起来我不好回答,你赶快来公司一趟。”

“我在肿瘤医院啊!林泽情况不好!”小芝几乎带着哭腔说。“你跟他们都吃过饭的,怎么不认识呢?”

“那么多人,我怎么记得清啊?你跟他们熟,赶紧回来应付一下。帮我向你林泽打个招呼,救救急!”

“我跟他商量一下。”小芝硬着头皮挂了电话。来到林泽床边,他歪着头幽幽地看着小芝问:“陈主任找你说什么?”

“就说要注意不能再有创口,要尽快让它长新皮。你要多吃点,增加营养才容易愈合。他说你是抗癌先锋,大家都看着你才更有精神呢!”

林泽开心地笑了。此时的快乐反而变简单了,一句表扬的话就能让他开心一整天,疼痛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我要回公司一趟,总裁过来巡视市场,刚刚严总说餐饮协会要到公司谈啤酒美食节的事,10点前到,如果谈判顺利的话中午下班前可以结束。让你姐姐早点来陪你,好吗?”

“严总他不会接待吗?非得你去!”林泽有些不情愿。
“他一点都不熟,总裁来了更加心虚呢。你看我平时在医院,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事的话他不会叫我的。何况我现在属于上班时间。”

他沉默了一会儿,补了一句,“那你早点去早点回哦!”
小芝鼻子一酸,赶紧转身去整理背包,打电话给姐姐,让她赶紧过来陪她弟弟,好让自己回公司处理完事情再来。

小芝火急火燎地出了医院大门,已经过了上班高峰期,路面空旷,汽车在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浓荫里穿梭,空气好清新凉爽。小芝猛吸了一口气,一直待在医院的空调房里,不知春夏。

严总的电话又打来了,“出发了吗?到了哪里?”
“来了,到了345国道路口的红绿灯这里。”

等红灯的车辆排了三车道。左手边斜后方一辆车的司机突然鸣起了喇叭,把小芝吓了一跳。“什么素质!不看见红灯亮着吗?”她摁下车窗侧头瞥了一下,他又鸣了两声,手指指小芝的左后轮胎。

小芝一脸狐疑,他又指了一下。小芝一下觉得肯定车子哪里有问题,他是在好意提醒。她赶紧下车查看。只见左后轮胎瘪下去了,“糟糕!我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跑到路上突然坏了呢?戳到钉子了。这个严总,找我就没有好事!”

小芝心里直懊恼:每次难缠的事都拿我当挡箭牌!就不能让我省心。这次知道我要面对这班头疼的老板,车子就抛锚了,是老天叫我不要去咯。

严总的电话又来催问:“到了哪里?他们来了8个人,已经进了二楼会议室,你赶快!”
“我来不了了,车子轮胎坏在路上了。就在345国道的红绿灯。”小芝想推脱不去了。
“哎呀!真是!我打电话叫人来拖了去补胎,小强马上来接你。”严总急吼吼地叫着。

小芝站在柏油冒烟的马路边,隔离带的花草被烈阳照得发白刺眼。汗珠从每个毛孔逼出来,小芝心里惦记着林泽,头脑里又担心着,不知道餐饮协会这次会提出多少苛刻的要求。焦虑,像滚烫的铁板,炙烤着全身。

十五分钟后,车子被拉去了维修站。小强接到小芝,火速到了公司二楼会议室,椭圆形的会议桌两旁,一边是餐饮协会的会长秘书长理事,一边是公司总裁、助理以及市场部长和严总办事处的三个人。

真是烈日灼心,祸不单行!一场艰难的谈判就此拉开。若是晚上还有任务重的酒局的话,那更是生不如死了。小芝强压着心里的诅咒,捏着手汗硬着头皮坐下来。

林泽的疼痛一天比一天加剧,吃吗啡片已经出现幻觉,吸毒也不过如此。此时的小芝在想:也给我来10片吗啡吧,最好即时晕倒,逃离这个艰难的业务漩涡。

02

经过一周的精心呵护,林泽指甲大的伤口终于愈合了。陈主任来查房的时候,他高兴地汇报这一喜讯,希望得到陈主任的表扬。小芝不断给他打气,邻床的大叔们也都羡慕林泽的好转,说到底年纪轻,再生能力强,如果疼痛减轻的话,不久就可以出院了。

然而半个月后,林泽的病情急转直下。

先是隔壁床淋巴癌的唐叔半夜突然手舞足蹈,后来又昏迷。两个女儿哭天抢地,把一层楼的病人和家属都吓得不轻。唐叔醒后讲述,他去阎王爷那儿转了一圈。许多司丈佬(超度亡灵的和尚或司仪)拿着仪杖穿着道袍,吹吹打打为他开道。他还奇怪地问周围的人,这是在送谁?这么热闹。

“那是在送你啊,你还不快快到阎王地府去报到!”身旁的两个大汉拽着他的胳膊,嘲笑地对他说。

唐叔拼命地甩手,用脚蹬地,就是挣脱不了。最后他一个趔趄,一头撞倒在前面的桥墩子上,殷红的血汩汩地从额头流出。然后,他醒了。本来病友们的睡眠因为各种病情和疼痛而没有一个睡得踏实的。唐叔虽被抢救回来,但人们都在窃窃私语,中元节快到了,黄泉路上鬼招手,奈何桥下魂幽幽。大家的脸色成天都是凄凄惶惶,愁云惨淡。

后来,小芝真正的担心是从林泽大小便失禁开始的。吗啡片已经加到了两小时一粒,林泽开始说胡话,一会儿瞪眼发脾气,一会儿又蔫蔫地耷拉着,要不断提醒他才稍微振作一点。因为对尿意没有了敏感,当他说出要小便时,已经尿在床上了。

小芝忙不迭地给他擦身体,也很感激护士不厌其烦地为他换床单。他毫无气力几近瘫痪的身体再也无法下床,只任凭小芝她们摆弄。他看着小芝渐渐花白的头发,悲从中来。泪眼汪汪地哭诉:“我又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还要害你跟着我受苦。老天不公平啊!”

小芝把头埋得更低了,眼泪从眼眶冲出,滑向鼻尖,滚落在床单的边缘。“这也许就是命吧。不用难过,你只是要先去另一个世界。等你到那边安顿好了,我把培养儿子的任务完成了,就来找你。”

停了放疗化疗的药,每天只挂一些象征性的营养水,林泽的肺部功能已经越来越弱。即使一直插了氧气管,他也呼吸不到氧气,只喊着胸闷,憋得慌。小芝再问陈主任,陈主任也无计可施,“你不要害怕,他估计就在这几天。家里人该准备准备吧,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小芝只觉得天旋地转,她颤抖的双手拿起电话,哽咽地打给林泽的哥哥姐姐,“你们现在到医院来一趟,要商量后事。”泪水恣意流在她的面颊,她赶紧擦干,不能崩溃,不能让林泽这么快发现。坚持,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

然而,这样的坚持也就定格在中元节前。七月流火,暑气渐消,林泽五十岁的生日还没有到,正当盛年的生命就这样熄灭了。七月初十的上午,林泽忽然来了食欲,一会儿要吃小米粥,一会儿要喝橙汁,一会儿又要吃黄桥烧饼。

除了小芝和儿子跑前跑后飞奔去买,姐姐和哥哥也忙着张罗各种他忽然想到的东西,虽然这些东西以最快的速度拿到他的面前,他只看了一眼,却吃不进去。因为这只是回光返照的假象。

到了下午,林泽的眼神渐渐黯淡,呼吸也一阵弱似一阵,他不再折腾要东西,额头上不断渗出一粒粒细微的汗珠,小芝一只手用小毛巾给他擦拭干净,另一只手被他紧紧地抓着。当小芝抬起身跟护士说话,手抽离出来,发现林泽的手指在床单上又空抓了两下。

她连忙又把手放进林泽的手掌里,感觉他的手温暖柔软却越来越没有了握力。他张大着嘴巴,却气若游丝,眼睛紧闭。下午四点多的阳光还是白热敞亮,偌大的病房六个人的床位,没有一丝动静。林泽的哥哥姐姐与围在门外前来看望的病友相互对望,摇着头示意弟弟已经处在弥留之际。

突然,林泽昂起头,睁大双眼,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手,用老家的方言对空中说:“不要拉我,不要拉我!一切由小芝承担,一切由小芝承担!”仿佛是老家来人把他绑走了。旋即,他的手轰然一垂,重重地落下来,张大的嘴巴永远停止了呼吸。

小芝抓他的手再也没有了回应。姐姐冲到林泽的床前恸哭不已,哥哥也掩面而泣。旁边的护士提醒她,不能哭,赶紧要办理一切手续,尽快撤出病房,不能影响其他病人。选择在医院离世并直接送往殡仪馆也是林泽的意思,家是他生前健康美好的一切,小芝还年轻,他不想自己的病体再给家造成麻烦,这也是他为这个家尽的最后一份力。

中元节的肃杀诡异,初十夜的无眠凄冷,家只剩下一半,不满五十岁的小芝一夜白了头。

03

遇见林泽,穷尽了小芝一生的运气。再也没有比一见钟情更让她刻骨铭心。高楼孑影,秋水依依。如果不得不失去,那是否还可以不要忘记。

林泽与小芝是一个公司的同事,他俩在不同地区的啤酒销售部门工作,却在一次偶然的集团公司会议中一见钟情。因为都到了适婚的年纪,两人的家庭背景相仿,所以相识三个月竟毫无悬念地闪婚了。

婚后两人生了一个儿子,三口之家其乐融融。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等儿子上了大学,两人拿出一百多万积蓄投资了一个八十亩的生态园。林泽喜欢钓鱼,小芝喜欢种植花草。准备退休了以后,男耕女织,过上闲云野鹤般的田园生活。

然而,天不遂人愿。林泽在一次公司体检中,被查出癌胚抗原异常,再深度检查,小芝拿到的竟是肺癌晚期的病理报告。真是晴天霹雳,天妒英才,幸福的家庭从此蒙上了不幸的阴影。三年多的求医问药,一千多个日子的煎熬,还是没能挽救林泽的生命。

人生本就是一场痛苦的修行,生老病死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皆苦。小芝从不迷信什么阴阳三界,却渐渐地接受世间万物有因果轮回。纵是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也抵不过嘤嘤泣血的曼珠沙华。

林泽走后的第二年春天,小芝一个人实在支撑不了生态园的整个运营,她只得忍痛转让。在发出去的海量转让信息中,小芝遇到了形形色色的来访者。有的是想乘机打压一把捞便宜的;有的只是来看看就被乌泱泱大田园吓跑的;还有的就是冲着小芝这个年轻的寡妇去的。

儿子远在异乡求学,小芝在莫衷一是的混沌里失去了判断,莫名其妙陷入了一段感情的困惑纠葛里,像冥冥中闯进来的一个劫难,注定难逃。

秦仁杰,一个通城的建筑师,正在寻找一个投资项目。他也喜欢田园,志向是要开一个农场,集垂钓休闲、观光旅游于一体的娱乐场所。小芝与他第一次见面,竟然被他的外表惊到了。三尺长六尺粗,雪白的皮肤,灵活的身板,这不酷似林泽吗?

小芝陷入了恍惚之中。第一次接洽,她竟然紧张得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带了秦仁杰围绕园子转了一大圈,然后就等着对方回去考虑好了给答复。接下来哪有什么答复?分明是秦仁杰各种殷情与示爱。

他不断地追问小芝的生活状况,想捕捉小芝每天的生活内容,还时不时地向她汇报自己的行踪。一切来得那么突然,一切又显得那么自然,因为他是如此了解小芝。那天秦仁杰请小芝发吃午饭,点了一个红烧鲫鱼、一个大煮干丝、一份凉拌木耳,还有一碗紫菜羹。

小芝先喝了紫菜羹,再盛了一小碗饭,慢慢地吃鱼。秦仁杰的眉眼笑意盈盈,看着小芝慢条斯理地吃着。然后说:“这家店的鱼非常新鲜,口味做得特别好,鱼汤泡饭也一定很好吃。”小芝点头表示认同。

秦仁杰伸过手来,拿了小芝的饭碗,用调羹自顾自地往碗里舀着浓稠的鲫鱼汤。小芝呆在一旁,默默地看他做这一切。他舀好汤,用调羹又拌了几下,抬到小芝面前,“喏,你尝尝。”

小芝接过碗,夹了一块放进嘴里,鱼汤的鲜香渗入牙齿,传进味蕾,小芝的食欲迅速被这眼前的美味打开。她连吃了两碗饭,好久没有这么好的胃口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往日的矜持一瞬间荡然无存。

秦仁杰告诉她,“我也是单身多年,只有一个儿子在上海交大读大三,明年毕业。如果考研的话就继续读;如果直接工作的话,他将在上海给他准备房子。巧的是他正好与你的儿子也同龄。”

“上海的房价高得吓人呢!”小芝脱口而出。

“我在通城有几处房产,有店铺也有商品房,在开沙岛也有厂房在出租,到上海换一套三居室还是绰绰有余的。”秦仁杰轻描淡写地说。

“那敢情我遇到了一个土豪啊。”小芝揶揄地笑道。

“土豪谈不上,但若是要组建家庭、开启一段美好的感情生活,还是有一点底气的。我的一级建筑师证就可以过得很小资了。”他的自信又抬高了一层。

“只是我们都已经人到中年,感情已经不是什么必需品了。”小芝才不想与什么人谈论所谓的感情,这种凡尔赛她见多不怪。“你对生态园考虑得怎样?有没有决定呢?”

但一碗鱼汤泡饭,忽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让小芝冰冷空洞的心又回到了人间烟火。鱼的腥气味重,不喜欢的人会非常反感鱼汤的,弄不好有的人还会呕吐。他怎么就这么确定小芝是喜欢的呢?没办法解释了。

来来往往,谈生态园转让的人一拨又一拨,没有一个是有着落的。秦仁杰有殷实的家产而充满了优越感,他的心思也不在生态园上。他靠进了小芝的生活,也让小芝感受他的生活。他带她与韩国朋友一起吃饭,送她美容化妆品,一步步让小芝沦陷。

中秋节来得恰是时候,秦仁杰有了表现的机会,他要到小芝的老家拜见小芝的妈妈。小芝妈对这个与女儿同龄的小个子男人并不感冒。老人家提醒小芝,“矮子里面疙瘩多!现在骗子横行,傻子不够用,不要被人忽悠了,生态园的事要谨慎。”

而秦仁杰也开始了他的手段,他一方面对小芝问长问短,另一方面却对小芝忽冷忽热。对她的日常工作经常性地打压限制,认为一个女人就是要善解人意逆来顺受才算得上好,女强人总是要吃亏的云云。作为职业女性的小芝也不是一般的家庭煮妇,她有自己的节奏,更不会人云亦云。

她觉得生态园转让必须遇到会欣赏的有缘人,若是找一个能干又能投资的合作伙伴,把生态园盘活,也不失为上趁之举。但这个秦仁杰是不是呢?小芝把这个想法试探性地告诉了他。问:“如果你觉得你我有缘,有没有想过投入一点资金?算你入大股,生态园也不用转让。你也不要出什么转让费,我们共同建设,如何?”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金钱是个试金石,一试一个准。小芝幡然醒悟过来,差点就被PUA了。有人说:当你最弱的时候,你身边的坏人最多。

时间长了,你以为有些人变了,其实不是变了,而是面具掉了。这半年来遭遇的情感困惑,就是如跳蚤般的爱情,当她想屏蔽他的时候,他跳出来蛰一下;当她稍感温暖的时候,他又冷暴力玩失踪。

丧偶才一年,就遇上错的缘错的人,如噩梦一般,对本来就在凄风苦雨中飘零的人,简直就是灾难。中秋节一过,小芝如梦初醒,以张爱玲的那句话赠与他: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里面爬满了虱子。他再未纠缠。

附其人小记:
杰者,秦氏,肖猪,生于五碣,星座摩羯。
三月始遇泊园,如春风拂面,心动怦然。至四月明媚,五月花缘。相近则愈惧,相期则愈馁。
君身矮然心高,面慈然情冷,肤白若此何以腹黑?
今榴月似火,白了栀子,黄了梅子。桃花已谢,桃果早熟,始觉遇杰乃桃花一劫。
望杰项背,遥遥风影。灯火阑珊一杯酒,南山湖外踽踽人。
杰者,劫也;禽者,兽也。

不要为打碎的牛奶而哭泣。这世界,围城很多,没有底气,走不出去。该放手时不纠结,该告别时不犹豫。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桥,每一座桥都能通向同一个地方,那就是自己。

饮下一杯忘情水。不知前世,匆匆今世,焉知来世。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冥冥中总摆脱不了命运之手的左右。林泽的半生缘就是小芝的全部。曾经爱过就已经足够,又何必在乎天长地久。

人们总是一边失去,一边成长。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写道:生命中曾经拥有过的所有灿烂,终究需要用孤独来偿还。孤独,是人间常态。小芝明白,唯有自己才是最后的皈依。

04

林泽走的第二年的平安夜,儿子带了女朋友从上海回来,小芝心里的快乐已经止不住地要从笑容里溢了出来,就连冬月里的寒风吹到脸上都突然温润了起来。

第二天圣诞节,她就带着儿子和他女朋友(准儿媳)一齐到乡下他外婆家,有妈妈在的就是家。他已经有半年没有来看外婆了。外婆见了会有多高兴呢!

汽车在沿河的乡间小路欢快地行驶,河面上偶尔有小雀儿翩翩掠过,芦苇花招摇着毛茸茸的脑袋,麦苗儿青绿青绿的,在暖阳下的田野里绿融融地漫向远方。

汽车刚转弯往老家的场院方向,就看到小芝妈站在屋角的桂花树下往外张望着。小芝鸣了一声喇叭,她挪动了一下脚步,向她们来的方向招了招手。围裙罩在她的棉袄上显得有些臃肿,裙摆在风中吹成了小波浪,她的笑已经随风飘了过来。

儿子一下车就高声地叫着“奶奶!”,女朋友也跟着羞涩地叫了一声“奶奶!”,算是打了招呼。老太太兴奋地赶紧进了屋,厨房里的大灶台上蒸汽四起,红烧肉的香味已经从大锅盖里溜了出来。

“嗯——好香呀!”儿子拖着长长的鼻音,像狗狗一样嗅着鼻子涎着脸。

“奶奶也没有什么好菜,就只有红烧肉、红烧鱼了,肯定还是你最喜欢的味道。”感觉没有特别的菜招待外孙带回来的女朋友而有歉疚似的,小芝妈自我解嘲地说。

“就是要这个味儿,好着呢!”儿子抱了抱奶奶,亲昵地说。儿子总是跟外婆亲近,跟小芝就像有仇似的。不过自从爸爸林泽过世以后,他忽然从叛逆转成了懂事,不再与妈妈小芝作对了。

小芝的手机“叮咚”两声,来了一条信息。是苏州江南豪苑附近的一家中介公司发来的。“您江南豪苑220室的售出事宜已基本谈妥,对方已付购房定金2万元,请注意查收。”

过了约么5分钟,又来一条信息,是工商银行余额提醒:您尾号****卡12月25日10:18工商银行收入(他行汇入)20000元,余额……

哇!太好了!江南的房子卖掉了。因为林泽生病,他在江南的工作也停止了,休了半年病假以后就办了提前退休。他们在江南的房子平时都是出租的,也没时间去打理,加上林泽住院治疗,需要花费很多医药费,所以就决定把豪苑220挂到中介出售。

这一挂就是两年多,租客也换了两三个,小芝江南江北地奔波特别麻烦。可直到林泽离世,房子也没有卖出去。如今,儿子带着女朋友回来,这个来自四川成都的好姑娘仿佛福星降临,带着财运光环。房子即刻就卖掉了,定金已经到账。

在林泽病逝的第二年年底,儿子的终身大事基本确定,不幸中的大幸!准儿媳是上海一知名央企的UI设计师,平时喜欢读书画画,皮肤白皙、眉清目秀的,身上满满的灵气和书卷气。

真是福星盈门,喜从天降。儿子告别单身,江南豪苑的房子出手,正好可以为他们的婚礼作准备,简直就是天意,感恩上苍垂怜!这是对林泽在天之灵最好的告慰。

准儿媳还送给小芝一盏台灯,寓意光明的日子已经来临。有诗为记:
《子月初六记》
锦城处处芙蓉娇,沪上临江望海潮。
葭月和风如春至,明灯一盏赋裕瑶。

05

小芝每日除了正常工作,更多地还要关注生态园的管理。生态园一天不转让出去,就要一天都记挂在心。她愈发勤俭操劳,精神也愈加焕发。勤劳的最好犒赏就是苗条的身材不走样,鹤发童颜也是一道风景。

江南的房产顺利处理,儿子的终身大事已经提上日程,小芝的人生目标快要完成了。她开始关注自己的生活。为了疗愈感情的伤痛,林泽走后的第三年3月,她加入了户外登山俱乐部,她要去徒步,走一走“徽杭古道”。

大自然是最好的氧吧,大自然也是最博大的倾诉对象。她跟随俱乐部的驴友们走向深山,走向草原,走向高原,在稀薄的空气里自由呼吸,在广袤的天地里尽情挥洒热爱的生命。她手执登山杖,脚踏登山鞋,翻山越岭。她大碗喝酒、大快朵颐。

有时候累得人仰马翻,四脚朝天;有时候困得倒地便睡,直睡得鼾声如雷。天当房地当床,头枕着石头,望望星星、看看月亮。小芝以前与林泽出去旅游,都是走的景区导游线路,从没有想到会在户外的自然野道里栉风沐雨,任意穿行。

菜鸟一样的新驴小芝,对户外运动有了一个全新认识,这是一种全新的旅行体验。背包客,很多人见了都嗤之以鼻,视为穷游族。但她不这样认为,她的任性让她在户外运动里找到了依托。

一旦接触了第一次,就无比欣喜地接纳了它。她如此沉迷,就像当年与林泽一见钟情一样,她闪爱了户外,一发而不可收。一到周末,她就打点行囊,准备好路餐。一个人的自由行,跑得快甩得快,完全地放飞自我。

她去过稻城亚丁,在美仑美奂的神山圣水香巴拉,听一曲索郎达吉的《雪域情歌》潸然泪下。这一世,一定要和心爱的人去一次稻城,去那梦幻一样美得不可方物的香格里拉。人生的完美,在于它的不完美,小芝的人生会是因为林泽的半世残缺而如此凄美。

她去过色达,观摩色达之天葬。生命可以如此布施给大自然,生命也因此可以得到升华。一个平凡的人,生之渺小,却也可以死得壮丽博大。她也曾带着妈妈去过乌兰布统草原,那块美丽神奇的土地上,也曾流淌过皇族格格王子们的忧伤。如今已然成为我们幸福生活的山水好风光。

丧偶三年的小芝入了户外的坑,几乎每个月都有了旅行的方向。她春天徒步浙江的仙盂山、青岛的大珠山,流连在漫山的琼花杜鹃花丛中;夏天去登划岩山、天台山,一览绿水青山的滋养;秋天穿越江西的武功山,赏夕阳下漫向天际的金色的草的海洋;冬天穿越河南的嵩山,品读儒释道的源远流长。

她在山山水水的交替跋涉里寻找人生的真谛,她不停地走不停地寻不停地写,留下一行行跳动的文字,如奏响铿锵的音符,驿动着驴友们的心弦。人们给小芝留下一串串欣赏的惊叹号。

她是户外魅力与生命力勃发的奇女子,也是一起同行伙伴们的知心姐姐。她收获的不仅仅是友情,更有无数值得依赖的真诚的肯定和赞许。

曾经的三毛,心也曾无处安放,所以她一度在流浪,在那遥远的撒哈拉,留下了她永恒的爱与浪漫。而今的小芝,她早已心有所悟,心安之处即吾乡。她可以随时出发,也在相应的时间安然回家。

她在一路的徒步登山中与自己对话,听从内心的声音。她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许多人向往的诗和远方,不正是自己现在所拥有的吗?

除了日新月异的户外运动让小芝满血复活,花花草草也给小芝带来无比宁静的时光。她养的长寿花,一开就是半年,花色持久耐看,似乎永不凋零。她种的紫藤花、红锦带,春天开成了花瀑,紫气东来,妈妈的花园繁花盛开。

红枫玉兰玉树临风,樱花海棠竟相怒放,桂花四季飘香,田园蔬果金玉满堂。小芝妈妈的菜园诗情画意,福祉绵长。

她在啤酒销售工作的岗位上与年轻的新人顺利交接,然后重新整顿再出发,投入另一片新的销售领域,开辟另一番新天地的事业征途。泊园的田园梦想,化作了日常的读书写作,诗与酒,花与茶,小芝的日子活色生香。

独身了三年的小芝,在举国同庆的国庆节迎来了她的宝贝孙女降临。抗疫两年,生活不但没有难倒她,好运还在继续。二宝孙子在五四青年节喜从天降。孙子孙女两个宝宝聪明可爱,见风即长,羡煞众人。

儿子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家,一家四口幸福地生活。儿子的话给了她莫大的宽慰:有妈妈在的地方就是家。生活越来越清朗,小芝不再迷失。正如王尔德所言:爱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始。

与林泽只得半世姻缘,丧偶的小芝撑起被腰斩的中年,一个人活成了一支队伍,恰是一个人的朝圣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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