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整整十四年,重温了柯南道尔的《血字研究》。这是福尔摩斯系列的首篇作品,在我的印象中,也是最长的作品。依稀记得,柯南道尔的创作生涯是在《四签名》之后才开始顺风顺水;而《血字研究》经过辗转投稿,只拿到一笔少得惊人的稿费。
《血字研究》在捕获凶手后宕开一笔,去详尽描写这奇异复仇案的起源。——按照现在我对小说结构的理解,这一笔兴许宕得太开了,篇幅过长,并未被当时的编辑看好,不能引起许多心急读者的兴趣,而今的改编也通常会省略这插叙的部分。连柯南道尔自己,在此后的创作中,都开始不断缩减“动机的产生”这一环节。这似乎也成为侦探推理小说题材的整体趋势。推理小说发展演变至今,已经开始同传统“本格”划清界限,奇异诡谲的谜题手法似乎才是作品的招牌,侦探开始逐步退向幕后。探案人本身的形象已经不是小说的重心,更别提受害者和凶手,通常匀不到一点笔墨,导致令人莫名其妙的作案动机比比皆是。
我看到过许多有趣的诡计。从钟表馆到占星术到尻子玉。密室,暴风雪,连环作案;凶手是最不可能在场的人,凶手是本应该死去的人,凶手是最不起眼的体弱仆人,凶手是柔弱貌美的金发女郎。这些诡计像花里胡哨的糖纸,被我拆开然后丢弃,直到再血腥残忍的凶案都不能给予我刺激。
平心而论,福尔摩斯探案系列,单在诡计和手法上,甚至在缜密的逻辑上,并非最超前杰出的。《占星术杀人魔法》里,作者就借御手洗洁之口,取笑斑点带子案中“蛇喝牛奶”这一细节。蛇确实不喝牛奶。不过那阴毒狡诈的继父形象令我记忆犹新,夜半幽幽的夺命哨声令我毛骨悚然,年纪轻轻就惨死床榻的姐姐也让我深感惋惜,——使得我可以忽略蛇的饮食。
推理小说,本质依然是小说。柯南道尔作品中出色的文学性,和极强的人物塑造能力,像骨骼一样有力地支撑起了所有故事。因此,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个体态修长的鹰钩鼻侦探,自高自傲并且像小孩子一样沾沾自喜,性情孤僻但又保留着英伦绅士的体面与礼节;时至今日还能活跃于银幕之上,迈着迅疾轻快的脚步,在伦敦的迷雾中穿梭。我依然记得第一次翻阅福尔摩斯系列的惊异,鹅肚子里的蓝宝石,石膏像里的黑珍珠,以及暗夜里致命的口哨声。我在这之后阅读了《血字研究》。我买了一本很厚很重的福尔摩斯全集,字印刷得和报纸一样小。书厚到坐下时难以翻阅,因为纸面比视线还高,所以我叉着脚站立,一字一句地读完了那非常“冗长”的“宕开一笔”。十四年之后,我依然深刻记得那干旱的沙漠,包袱里伸出的长有雀斑的小手,饱经风霜的男子和幼小的孩童在濒死前祈祷,然后在命运的捉弄下奇迹般的获救。我依然记得那青春盛放又过早凋零的犹他之花,绝望的情人从她苍白冰冷的手指上取走戒指,之后开始了漫长而艰苦的复仇之旅,成为怒火中烧的扭曲野兽,在雨夜携带毒药、载上仇人驱赶马车。正因为这些共情,离奇的凶案不再与我毫无瓜葛;呈现眼前的,并非作者挖空心思设计出来的荒诞谜题,而是有血有肉的悲哀角色。
所以我在乎他们的死亡。十余年后,这死亡依然烙印在我心上,带来鲜活有力的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