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

往事就像隔着一条河,

对面丛林茂盛郁郁葱葱,

可无论如何你都无法走过对岸。

1

在新公司上班有一段日子了,与同事也慢慢熟识,任务不多,工作还算轻松。

周五下了班,有人提议要聚一聚,一门心思想回家睡觉的我虽有百般不愿,但还是去了,尽可能融入这个圈子,使自己看起来不孤单不特别,尽管我心里并没有真正接受这些人。

我的性子怪癖极了,说是内向却也偶尔人来疯,说是善言,却又在人群里半天憋不出一个字,相处再久也只是冷冷远远地处着。

同大家去吃酒,在一家意式风情和中式典雅混搭的餐厅,大家痛快地吃肉,并不敢太放肆地饮酒,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有了新朋友。

结束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记不清大家混着喝了多少酒,中场时我已有了醉意,因困顿显得愈发浑浊。

微醺之时,我却没有更多想要与餐桌上的伙伴聊天的欲望。我想,她们有的人才华便便,有的圆滑世故,有的自由洒脱,可是我与她们终究成不了很好的朋友,这是一种诡异又微妙的预感。

人与人相交,讲究时运和魂灵的。

这个地方是否你想留下来,还有这个人,你愿意带走么?

我拖着疲倦的步子,摇摇晃晃地上了地铁,列车疾驰而过,耳畔的风声和人声温柔而朦胧。

我忘了是怎么与同事告别的,似乎大家走到十字路口就潦草作别,言谈间皆是生分。

地铁比以往快,大概是酒精麻痹了神经,时间能被轻易地省略过。这也是大家饮酒买醉忘却烦恼的原因吧,短暂的记忆清空有着令人愉悦的轻松。

出了地铁,在穿梭的人群里一眼见到纪尧,城市太大了,我们却这样偶然重逢,他走到我面前,自然极了,仿佛是专程为了接我而来。

你好吗?简单的问候我仍开不了口。却借着酒意,胆大包天地扑倒在他怀里。

在我们的时运和魂灵里,我不能带他去往任何地方,所以,我在这座城市为他留下了。

半夜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酒店的床上,月光透过窗户,房间散发着幽暗的光,房间显得格外空旷。

确定屋里再没有别的人,我起身把门闩倒扣上,又一头栽进被窝里睡着了。

我知道是纪尧把我送过来的,又犹如知晓他这么多年都不爱我一样,知晓他什么都不会对我做,即使是把我抱到再暧昧的风月之所。


2

第二天上午,我给纪尧打了电话,在步行街与他约了午餐,算是偿还他的人情。同往时一样,我们互不相欠,公正亦决然。

纪尧到餐厅时,穿着昨晚我见他时的T恤,深灰色,是他最喜欢的颜色,与他沉稳庄重的性子倒是很搭。

“西羌,你是什么时候来S城的?之前都没听你说。”

纪尧一来便直奔主题,略去客套的问候,以及在桌旁等候点单的服务员。

如今面对他,我是很难笑出来的,官方的微笑或是爽朗的大笑,我总是沉吟又克制。

我第一次见到纪尧,是在暮春的一场画展上。

春天的时候,万物复苏,艺术家们灵感初生,音乐、美术和文学作品及至繁茂,全都堆在一个季节里了。

那是一个后现代主义画家的作品,色彩丰富,人物形态夸张而扭曲,一股强烈的张力喷薄而出,似是这个时代被压抑的呼喊声。

我停在一副名为《囚鸟》的画前,驻足良久。

画里的男子长了翅膀,面孔确实魔鬼而非天使,他的翅膀在铸铁的牢笼里无力可施。说来奇怪,画面用了偏柔和的冷色系,冲击力却比艳丽的色彩更强。

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生,有点壮,但深色的衣服把他的身材修饰得苗条些。

他本没有什么艺术家的气息,但他自言自语的碎碎念中,倒也有几分深沉的气息。

“这幅画倒是应了格里芬对后现代主义的解释,它指的是一种广泛的情绪,而不是一种共同的教条,即一种认为人类可以而且必须超越现代的情绪。”

我望向他,眼里绝非崇拜,而是一种难言的厌弃,对于这种卖弄风骚的空壳,我通常是敬而远之的。

但他皱着眉头一脸陶醉的模样又很是滑稽,我倒真的笑出声来。

“你觉得这幅画好笑么?”他正常说话的声音,比自言自语时厚重很多。

“不是,我觉得你很好笑。”

我和纪尧于是这样相识了,聊到我的笑,聊到那幅画,聊到他的才华,我才知道,原来他并非腹内草莽之辈。

从那之后,我见到他都会不禁发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轻浮痞气的形象比温文尔雅更适合他。

在第七次与他相见,忍不住在人群往来的街头大笑出声时,我已经猜到,我对他的喜欢了。

古时的女子比现在矜持得多,她们见到心上人便拿手帕捂住脸,笑眼盈盈,脉脉含情。

可其实,女子娇羞的神态比嬉笑打闹、言笑晏晏更明显,欲遮还羞比若无其事有心机得多,可男子到底还是喜爱前者更甚。


3

我与纪尧有两年没有像这样面对面坐着了。

当因为生疏而无法冲着他肆无忌惮地大笑的时候,往事便成了河对岸的一片森林,依旧郁郁葱葱,却无法走近。

“我们先吃饭吧”,我从服务员手中拿过菜单,试图转移话题。

纪尧那么狡猾的人并不会上当。他一边看菜单,一边继续问我过来这边多久了,怎么没找过他。

我很想告诉纪尧,他何时来这里,我就来了,那时是夏天还是秋天我都快记不清了。听闻他从Z城辞了职到这里,我便关了自己的画廊,也随他到这里找了份新工作。自己做惯了老板,来这里为别人工作,没少受气,我想我是自作自受,又觉得大概上一世我欠了纪尧一条命,这辈子才要这么卖命地偿还。

我不经意地说,刚来几周,还没来得及联系这边的朋友。

纪尧点点头,然后询问我需要点什么。

“今天这顿饭我请你,你先点吧。”纪尧也不抬头看我说这句话时固执的表情,他轻轻点头,也不和我争。他总是很尊重我,我说什么他都依我,唯独不能爱我,这很奇怪,我们之间仿佛存在一种明明相吸却又微微相斥的磁场。

我们点了很家常的几道菜,端上桌时,似乎与店内高档的格调不很搭,却有种柔软的温馨感,纪尧动筷子为我夹菜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们置身于小家之中,像世间最平凡的夫妻一般过着寡淡平常的日子,相敬如宾,举案齐眉,饶是有情。

“西羌,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啊?”纪尧把声音压得很低,我筷子夹的肉还没送到嘴里,就又放下了,为了回答他的问题。下意识的拘谨让我觉得别扭又心酸。

“上次见面是昨晚,应该不到24小时吧”,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刻意找的话题,开场白总是这样俗套很没意思,于是我干巴巴地说笑,试图缓解这样的局面。

他嗤嗤地笑着,带着成熟男子的儒雅气质,依旧令我着迷。然后他夹了一块嫩白色的鱼肉,小心翼翼地挑了细小的刺,放到了我碗里。

那顿饭我并没有吃饱,我们既像一对初次相亲的拘谨陌生人,又像久伴多年的默契老友,不断在自然与刻意间摇摆。

纪尧为我讲述了他离开Z城后的事,换了三份工作,都不长久,他说他安定不下来,内心有个声音似乎总在呼唤他去做一番更有意义的事。不知是我老得比他早,还是他仍活在少年的旧梦里,我想,自由是奢侈的不切实际的东西。

他在这里朋友不多,虽然纪尧性子爽朗,但是面对友情和爱情,他总是谨慎又郑重,每个选择都像是定夺一生般熟虑。没能与他成为恋人,我也曾一度因为成了他的朋友而自我安慰过,总算是于他有些特别的存在吧。

我们也回忆起从前的事,大家去山顶看日落,半夜却被一场暴雨浇醒,帐篷和衣服都湿了,大家傻傻地在原地等待天明,最终又在下山的途中见到了太阳升起的明亮景象;我们与一个好友约了去音乐节现场,节目未过半,那个朋友就勾搭上一个金属摇滚女双宿双飞了,我和纪尧看完全场,没打到车,就走了两个小时路回家,在城市半夜均匀的呼吸声里,我们并肩走了很远很远。

纪尧只字不提他离开Z城前一晚,我们一起去喝酒为他践行的事,那确实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两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与纪尧喝走了所有人,我怎么都没醉,只是话格外多。

我和纪尧说我喜欢的画家、歌手、作家、演员,跟他重复累赘地说着少时的趣事,告诉她以后我也想走遍各个城市,画不同的风景和面孔,回来办一场自己的画展。

坐在我对面的纪尧眼里泛着疲意,他静静地听着,不时地笑笑,时间有时像蜜蜡一样把我们裹在其中,制成琥珀,便是恒久的静止。

大家都在酒桌的时候,我千杯不倒,只剩了我和纪尧时,我开始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了。听朋友说过,一个人想醉的话,一口便能倒下。

后来我真的喝醉了,酒精的反应隔了很久才对我起效。隐约感觉有人扶着我上车,然后回家,安稳地睡下。

醒来已是正午时分,我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看着纪尧发给我的短信,失声痛哭。我竟是连去机场给他送行的机会都没了。

他说,“西羌,我走了,祝你一切顺利,来日方长,下次再见吧。”

我回他,“一路顺风”,便没了回音,分开平静得像是我的错觉一般。

4

午餐结束后,我本在纠结着要与他继续去逛逛街,还是就此别过,哪种选择更合适。纪尧却跟我说,他临时有个会议要回公司,我这才舒了口气。

此后,我和纪尧相见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一起看电影、吃饭和逛街,重拾旧日的友情,失而复得又如新生。我与他在这座城市熟识的好友本就不多,如今相互照应,彼此陪伴,令我产生了一种回到过去的安心。

四月份,我们一起报名参加了城市的迷你马拉松,纪尧体力极好,跑起来轻轻松松,全程却一直陪在我身边,10公里的路程我花了80分钟,气喘吁吁,几次想要放弃时,纪尧都拉起我的手带我跑,或是轻轻推着我的后背为我助力,那些时刻我都太累了,所以肢体接触并没有令我产生任何遐想。

第二天,我的体力也没能恢复过来,虚弱地躺在沙发上,装作垂死的状态,极其渴望有人给我送一罐氧气来。纪尧打了我电话,询问我情况如何。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好听,温柔关切的语气能令我瞬间入梦。我同他说我没事,他却坚持要过来看看我,他说这可能是来见我最后一面了。对于纪尧这种冷不丁的幽默感,我无所适从,身体虚弱得我甚至笑不出声来。

我把地址发给他不到半小时,门铃就响起来了。纪尧穿着干净清爽的运动衫出现在门口,生命力旺盛的他与奄奄一息的我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纪尧给我提了一整袋食物,鸡腿鸡翅、水果、饼干、辣条、面包,营养食品和垃圾食品都有,甚至还翻出了西洋参含片和维生素。我还没来得及被这个温暖的大男生感动得痛哭流涕时,他又已经在厨房为我煲汤了。

许是一个人生活得太久了,日子胡乱又粗糙地过着,面对突如其来的细致关怀,我惊慌失措却又迷恋其中。

那日,我与纪尧在沙发上并肩坐着,听他对我嘘寒问暖,喝着他炖的烧糊了的玉米排骨汤,混着面包和辣条一起吃,场景又温馨又搞笑。

但是在那个瞬间我忽然明白,我从未放下过纪尧,也从未做过放下他的准备,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一年又一年,绵长的时间和空间里,我好像一如既往地爱着他。

5

纪尧与我越走越近,有时会在去餐厅的路上,因为起了冷风而为我披上外套,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打电话和我倾诉,我们什么都说,大喜大悲无所顾忌。

尽管如此,我不敢揣度纪尧的心思,或许仍带着年少的卑微和怯懦,无论如何我都不觉得我爱纪尧这件事能得到回应。我告诉自己,纪尧只是在照顾一个与自己同城的,孤独的朋友罢了。我暗自以为,从今往后都只能这样了。

城市一晃眼便入秋了,纪尧的工作慢慢稳定下来,他说自己从前都活在太过于理想化的世界里,从没有真正接纳过周边的人事,其实想开了,脚踏实地地工作,自己也就变得有方向了些。

我很高兴他有了这番觉悟,他在艺术的乌托邦里,活得比任何人都孤傲,又比任何人都不清晰外面的世界,如今,迟来的清醒之于他,也算是一份恩赐。

我到底还是辞去朝九晚五的一成不变的工作,在第N次与总监起了争执后,干净利落地收拾东西走人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无力劝服对方为了自己而改变,倒不如各行其道,她不必为了我这样执拗的人舍弃了自己舒适的高管位置,我也做了遵循内心的选择,各生欢喜,岂不妙哉。

在与纪尧讨论过,得到他的支持后,我拿之前的积蓄在一家开满鲜花店的街道,租了一间二楼的小房子,聘请了一个年轻的小女生做助理,开了自己的工作室。

工作室的设计师是纪尧找的,他还亲自陪我去选窗帘、桌布和装饰画,窗帘店的老板娘为我们是否想要布置新婚房,纪尧哈哈大笑,我的心跳不自觉地漏了一拍。

纪尧陪我走遍了整个油画商城,才找到一副旧了的仿画,《囚鸟》。纪尧笑我太念旧太固执,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画中,他同我是一样的。

布置工作室时,纪尧满脸认真地对我说,“以后我失业了,就靠你收留我了,做小助理也行。我画画应该不比你差,哈哈。”

我耸耸肩,置之不理,心里却暗自窃喜,好似纪尧在我这儿签了卖身契一般。

工作室算是开起来了,有一些熟人资源的照顾,也认识了一些新朋友。忙时教几个学生画画,闲时就躺在落地窗旁的椅子上听听歌,看看书。赚的钱不多,勉强生活,于我已经很满足了。

纪尧也成了工作室的常客,我教学生画画时,他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偶尔兴致来了,也上前为孩子指点二三。我们之间的默契成了一道温柔的光,调了色,柔和地笼罩着我们,我沉迷不已。

我们常常坐在一起讨论某幅画作或是某种色彩的运用,偶尔会起争执,无伤大雅,纪尧也会让着我。

在美术方面,我的专业知识比纪尧扎实,但他的悟性和天赋都要比我高,所以他在公司做设计的作品,风格多样,很有灵气,相较于它,我倒更适合画自己适合的喜欢的风格。

日子愈久,我便愈是依赖纪尧,我的生活似在他身上生根发芽了一般。这种变化,令我既慌乱又欣喜。

可我仍不知道纪尧内心所想,也从不敢妄自做下任何判断。


7

城市初初步入冬天,临海的南方却仍然温暖得犹如夏末。

我决定回一趟Z城,那里有许久未见的朋友,也有给我容身休憩和思考一阵子的空间。

我打电话和纪尧说了我要回Z城的事,他交代了一堆让我注意安全、好好放松之类的事,没能听到他一同回去的回应,我还是有一些失落。

列车一路北上,气温渐渐降低了,我挑了些厚衣服穿,仍然觉得寒意刺骨。

出站的时候,嗅着这座城市久违的空气,无比熟稔,险些砸下眼泪来。天阴沉沉的,似乎很快就有一场大雨要来,我一边摸着包里的伞,一边瑟瑟发抖,试图给身体供暖。

这时,有人在身后为我披上一件厚大的羽绒服外套,温暖的感觉瞬间从血液流至全身,一回头,我便看到了纪尧。

他带着责备的口气冲我说,“知道这边冷,怎么不穿厚一些的衣服呢?”

我抿着嘴,露出无奈的笑容,回答他,“我穿的真的已经是我最后的衣服了。”

纪尧不再理会我,只是重新帮我把衣服穿好,锁上拉链,像母亲送孩子去上学一般妥善打点好一切。

我们打车去了一家熟悉的餐厅,是当初我们喝酒为纪尧送行的地方。很长一段时间没来,餐厅换了装潢,门窗重新装修过,色调从深棕色改为浅绿色,明亮了许多。

酒菜还没上桌,我一杯接一杯地灌大麦茶,想让自己暖和点。

纪尧看着我发笑,露出了”活该你受冻“的表情,贼兮兮的。

“别笑了行么,怪渗人的”,我极力压制自己体内的洪荒之力,避免它爆发。

纪尧转换一个慈祥的笑容,乖张地点点头。我便继续问他,为什么也回来Z城了。

纪尧沉默良久,等待他的回答,与等待酒菜上桌一样漫长,我耐着性子,扣着指甲分散注意力。

”西羌”,纪尧叫我的时候,语气极其郑重,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漫长的挣扎和思考,“我们在一起吧”。

餐厅的音乐适时地响起,是一首我记不起名字的老歌,悠扬的旋律令我失了神,犹如置身梦中。

“好啊。”我没有犹豫,内心没有丝毫顾虑。

“这句话我等了很多年,没想到你真的先开口了。”我的语气很平静,内心早已蜂起云涌,得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显得矜持些。

“哈哈,不过,西羌,这句话是你先开口的,三年前,在这里为我送行的那晚。”

“我并不惊讶,只是好奇,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还有很多很多,比如重逢那天我送你去酒店,担心你出事,所以在你隔壁房间睡了一晚。”

“这很符合你谨慎又细致的温暖性格。”

“离开Z城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是喜欢你的,可是又不愿意在选择离开之后,再扰乱你的生活,就没再联系你。”

“那我也有秘密要告诉你,你离开Z城之后,我就随你一起去了Z城,只不过也一直没有联系你,扯平了。”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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