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ll吾心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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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母亲逃走的那年,我八岁。

那天,吃过早饭,我和哥哥背着书包准备上学。临走,母亲说她要去赶集,放学后自己回家好好做作业,肚子饿了自己煮饭吃,别等她。

太阳西下,我和哥哥做好了作业仍不见母亲的影子,这在以往是从没有过的。

院子的黄桷树下是一条通往场镇的必经之路,当天边褪尽最后一丝云霞,崎岖的小路在暮色渐浓中变得越来越模糊,直至被完全吞没在漆黑的夜里,也不见母亲归来的人影儿。连同母亲一起消失的,还有我的小弟三。

(那时人们常按家里的排序称呼,哥叫大,我叫二,弟叫三)

“二,咱们回家吧,母亲不会回来了!”哥哥牵起我的小手拉着我往回走,我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早就没了路影儿的方向,始终没有那个想要等到的人。

“听说邓妹儿今天去赶场就不让三去,三那个家伙反诈,好像知道他妈要走似的,非赶路不可!”

“说是在河坝上船时,三抱着他妈的腿,非要一起上船,邓妹让三跟生产队的人回来,三不干,邓妹踢都踢不落,最后只好把三一起带走了!”

“带个拖油瓶不好嫁人的嘛,邓妹肯定不想带娃走啊!”

院子的叔伯婶婶们,小声地议论着,我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明白:我的母亲跑了,跑到外省嫁人了。到底去了河北河南还是安徽,谁知道呢!

就这样,我和哥哥成了没妈的孩子。

“个土匪集团,起阴心开黑会谋害人的生命!”空旷的夜空里,响起了尖厉的叫骂声,如一把尖刀刺破了夜的宁静。那是父亲的疯病又犯了,叫骂的嘴脸像极了地狱的恶魔,让人不寒而栗!

父亲声嘶力竭地骂到半夜才洗洗睡了。我和哥哥没有煮饭吃,心里装的全是对母亲的期盼,哪有饭的容身之地!

兄弟俩像两只被遗弃的狗狗,蜷着小小的身子也睡了。

“二,起来吃面条,吃了再睡!”半夜里,母亲笑眯眯地站在我的床边,轻轻地掀开我的被角,拍拍我的小肩膀,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我惊喜不已,“腾”地一下爬起来,想要接过母亲手中的碗。手一伸,面前空空如也,哪有母亲的影子!

母亲一夜未归。她的确是跑了,扔下我和哥哥还有疯掉的父亲。从此,我的家一分为二,我、哥哥和疯掉的父亲生活在老家,母亲和弟弟加入了外省未知的另外一个家庭,母亲做了人家的妻,弟弟当了人家的子。

每天清晨,母亲忙于一家人的早饭已经成为历史。代替母亲煮饭的,是十一岁的哥哥,小小的人儿拿着铲子踮着脚尖在锅里用力地搅几下,再给灶里添把柴。滚滚的白烟冒出来熏得两眼发酸,哥哥不住地抹着被呛出的眼泪。

家里没有钟表,哥哥害怕上学迟到,都是约估着时间早早起床。有一次,哥哥起床煮好了一锅菜稀饭天都没亮,也没有鸡叫,哥哥只好又回去睡了一觉。

母亲走后,我家的一日三餐变成了一日两餐,晚餐也是哥哥放学后才煮,中午的那顿没有。

没人喊我读书了,也没人喊我做作业了,肚子饿得直嘀咕,像一只觅食的老母鸡不停地“咕咕”着。

若母亲还在,我就不会这样饿肚子了。对母亲的思念与期盼,在日积月累中,在无数次希望又无数次失望中,在每天都饿得清口水直流的饥饿中渐渐变成了绝望,再由绝望变成了怨恨!曾经,我和哥哥怀着一线的希望,在周末步行到十几里外的外婆家,我们希望能在母亲的娘家听到母亲的声音看见母亲的人影,可惜没有!

为啥生了我们又扔下我们,好狠心的女人!

2

“爸,缸里没米了!”一天,哥哥煮饭时,拿淘米的盆对着底朝天的米缸怯怯地喊。

“个土匪集团!起阴心开黑会谋害人的生命!”父亲的疯病在一瞬间被点燃,像是引爆了一个满满的火药桶。他凶神恶煞地操起门背后的长棍子朝哥哥劈头盖脸地打去,吓得哥哥扔了手中的盆抱着自己的头蜷缩在角落里。父亲的棍子如雨点般狠狠地落下去,打在哥哥的头上,打在他护着头的手上,打在他弱小的肩背上。

哥哥的哀嚎声父亲的叫骂声交织在院子的上空,我躲在堂屋的门边不敢上前,眼睁睁地看着父亲面目狰狞地毒打哥哥,我的心在哥哥的惨叫声中不住地颤栗……

以前,父亲也打过母亲的,现在,连同母亲的那一份全都落在了哥哥的身上。因为,生产队有人开过玩笑,说哥哥不是他的种,是对面公路上过路人的种。从此,父亲对哥哥种下了仇恨的种子,下手也特别地狠!

每次看见哥哥挨打,我都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我恨生产队那个乱开玩笑的人,他明明就是一个疯子,为啥要开那样的玩笑!让不明白的父亲去仇视去毒打他的亲生儿子!

那天,挨打后的哥哥是空着肚子去上学的,背着他的小书包抹着眼泪走在上学的路上。也在那一天,我辍学了,肚子饿得想要吞下一头牛,满脑子装的全是米饭和面条,我哪有心思去上学!

我和三没被人开过玩笑,说是过路人的种,所以父亲没舍得打,连指尖都没舍得弹过。如今,弟弟被母亲带走了,我成了父亲唯一心疼的那个人。

“爸爸,我饿!”缸里已经没了米,煮饭的哥哥也上学了,我眼巴巴地望着父亲,看能否买点吃的填填肚子。

“唉……唉……”父亲一声紧接一声地呻吟着,拿着钱和粮票,拉过我的手,迈着高得离奇的大长腿走在去往乡场的小路上。

我的父亲是有工资的,属于病休。他毕业于老牌的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即现在的重庆大学),作为一个工程师参与了南京长江大桥的建设,精通俄语,与俄方的工程师一起,制定了大桥的建设方案。可惜,他满肚子的才华被一个精神分裂症折磨成了废人,病休在家拿着基本的病休金度日。

父亲带着我,先在场上吃了一碗面条,然后拿着钱和粮票去粮站购买了米和面。他一个人的粮票购买的粮食要供我们父子三人吃,很多时候,我们都是饿着肚子的,但我饿得比哥哥少,譬如今天,我就比哥哥多吃了一碗面条。

饥饿时,父亲开始自己煮饭。米用筛子摊在阳光下一颗一颗地找谷粒挑沙子选出颜色不对的大米,面条一根一根地迎着阳光掐去不透亮染有机油的小黑段儿。每逢父亲择米掐面,院子的鸡总会不约而同地聚集过来,游走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伸长脖子等候那扔出去的谷粒和小面段。有时,鸡们等得急了些,会伸长脖子迈着贼兮兮的步子凑过来。

“个土匪集团……”一声叫骂尖锐响起,吓得鸡们扑棱棱地扇动翅膀惊慌失措地四处逃散,由此开启了父亲声嘶力竭的叫骂阀,有时是一个小时,有时是半天,直到他骂够为止。

父亲不疯的时候,也会带我赶集,到街上吃一碗面条或一个馒头,回家时他甚至让我“骑马马”,用他的肩膀把我扛回来。

父亲过得穷奢侈,家里在一天只有两顿饭甚至是一顿饭的情况下,我们却喝着雀巢的奶粉和咖啡盖着鸭绒的被子。雀巢奶粉和咖啡是他在南京上班时延续下来的习惯,鸭绒的被子也是当初从南京带回来的。咖啡我不喜欢,口感太苦,奶粉冲泡的牛奶我也喝腻了,在父亲转身不注意的时候我顺手就倒进了邻家三伯的猪食桶。相比那碗白米饭我需要得更迫切一些,可父亲不依,说我正在长身体,需要牛奶的营养。

我们的日子,就这样过得奢侈无比,同时也过得穷困潦倒!

3

相比我的“幸福”,哥哥过得实在悲惨。

每天早晨,他都得早早地起床煮饭吃了上学。母亲准备的干柴烧完了,父亲买了一个煮饭的煤油炉子,哥哥怕打不敢去动。他每天放学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山砍柴,次日清晨将新砍的柴禾用于煮饭。没干的柴禾怎么也点不燃,浓烟滚滚吞没了半个院子,差点没把人给呛死!

“他那饭不是煮好的,是半煮半泡的夹生饭!”院子的叔伯哥嫂都知道我哥过得艰苦,但在自家肚子都填不饱的情况下,谁都没有让家里再添一张嘴吃饭的勇气。

父亲依旧在他发疯的时候毒打哥哥,哥哥的脸上手上身上,到处都是父亲留下的伤痕。

一天夜里,被父亲毒打后的哥哥不见了,漆黑的夜空传来黄桷树上猫头鹰的“咕咕”声,孤寂而阴森,令人毛骨悚然,在黑夜里传得空旷又悠远,更像是人死后的哀鸣!

“三伯,我哥哥不见了!”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如巨兽般地狰狞,我害怕不已地敲响了三伯的门。

“我哥哥被爸爸打了不见了,到现在都没回来!”我哭着向三伯求助。

在三伯的招呼下,一院子的人都起来,拿的拿电筒打的打火把,四处分散寻找。

“勇啊,你在哪儿?快回来!”

“哥,你在哪儿?快回来!”

“孩子,快点回来呀,你在哪里?”

……

院子的老老少少全盘出洞。夜幕下,除了人们的呼喊声,就是远方柴林传来的松涛翻滚的呼呼声。

每家的粪坑都用粪舀子搅了个遍,没有。院子后边是一个瓦厂,采泥做砖做瓦后留下大大的土坑,里面蓄满了水形成一个半大的池塘,人们围着那口塘,不断地喊不断地来回走不断地用长竹竿去搅。

“勇是不是没啦?”寻找的女人们哭了起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院子的伯伯们语气坚定。

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如同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大海。

“勇在这里!勇在这里!”突然,瓦厂棚子的方向,传来人们的惊呼声。

那是一排高高的只有房顶却没有墙体的棚子,专门用于晾放砖胚瓦胚的地方,以防做好的胚子被太阳晒裂被雨浇成了泥。此时的哥哥,坐在高高的房梁上抱着身边的柱子瑟瑟发抖!

“孩子,快点下来!”人们喜及而泣!

哥哥抱着柱子,从上面慢慢地滑下来。大人们摸着他的头抚去他的泪抱着他小小的战栗不已的身子失声痛哭!

“哥哥!”我走过去抱住哥哥的手也大哭起来,我以为,我再也没有哥哥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初春的夜晚依旧寒冷,人们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便各自回家睡觉。

三伯给哥哥煮了一碗面条,又用热水烫暖了战栗的小身子,才把哥哥送回了我家的床上,用被子盖好。

“你发啥子疯!那是你的儿子!是你的亲儿子!打得夜不归家,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以后你老了你死了哪个来管!”我家的屋子,除了三伯没人敢进,此时的他,吹胡子瞪眼睛地训斥着他的疯弟弟。

哥哥过得悲惨的消息传到了十里之外的外婆家里,也自然地传到了远嫁外省的母亲的耳朵里。同年春节,母亲特地赶回来,写一封信让舅舅去学校接走了我的哥哥(幺婶是哥哥的班主任)。

据说,母亲见到衣着褴褛的哥哥跟小叫花似的又黄又瘦,母子俩抱头痛哭一场。哥哥的头发里爬满了虱子长满了虮子 ,母亲喊来理发匠给剪了个光头。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也爬满了虱子,里里外外的全换下来给烧了,只有这样,才能有效地消灭那些害虫。

这些都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母亲接走了哥哥,为啥不连我一起带走?连看都不让看一眼!剩下我一个,难道我不是她生的!个狠心的女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从此,家里少了父亲打骂哥哥的声音,我和父亲相依为命。

“你妈信上说,我这四年级的课程你跟不上,等我这个班教到五年级毕了业,你就跟我从一年级开始上学,不读书没文化将来没出息人家瞧不起!”一天,教书的幺婶走到我的身边,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我点点头。虽然,我痛恨那个丢下我的女人,但我还是愿意按她的意愿去上学,况且,跟幺婶上学不交学费不交书本费,用她的旧书就行。

九岁那年,我又一次上了一年级。我没有报名,也没有学籍学号,就一个旁听生的身份,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我自觉地帮幺婶收作业抱本子,帮她擦黑板,还义务地管理着睡午觉不自觉的同学,这让幺婶很是欣慰。

父亲虽然是疯子,我执意要去上学他也是支持的。每天早晨,他会起床给我煮面条,中午那顿我仍是饿着肚子,放学后父亲会给煮饭,午饭晚饭一起吃。

一晃又去了四年。四年里,我没有见过母亲,也没见过哥哥弟弟,连外婆家我也不去了。母亲狠心地丢下我,在我心里,连同我的外婆我的舅舅都成了陌路人!

我在幺婶的班上读书,放学后也自然地帮着幺婶干活,跟二姐一起扯猪草挖红薯背红薯,活干完了就一起耍,有时也在幺婶家吃饭。幺婶家的书很多,报纸杂志图书跳棋,加上二姐比我只大一岁,能够玩到一起,这让我阴郁的童年有了绚烂的色彩。

4

五年级春节,我的二哥(堂兄)回来了,他在新疆挖煤,我动了跟二哥去挖煤的念头。

“幺婶,我想跟二哥去新疆打工,这学我就不上了!”跟幺婶读了几年书,从心底我是感激她的,我得跟她正式道别。

“孩子,你才十四岁,挖煤危险呢,煤窑坍塌瓦斯爆炸是要人命的!”幺婶告诉我煤矿有可能遇到的事故。

“二哥说了,那些事故是有,但不常见,我想跟他出去闯一闯!”幺婶见我心意已定,便默许了我。

临行前,我连去新疆的路费都没有,我家依旧过着奢侈无比但却精致穷的生活。在我向幺婶开口之后,幺婶借了我一百元的路费,那是她当教师两个月的工资。

跟二哥舟车劳顿了十二天,我终于来到了他打工的煤矿。

第一次下井,我按要求用皮带系好了矿灯应急包和定位器,穿上长靴并戴好了安全盔,沿着斜坡的井道往下走。里面的坡度很大又没有扶手,行走起来非常困难,并且一通到底走得望不到头。

“二哥,还有多远呢?”背着沉重的应急包,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二哥的后头。想着有可能出现的煤窑坍塌和瓦斯爆炸,我莫名地生出一些恐惧!

“轰!”突然,一个巨大的声音响起,脚下的煤层为之一震。

“二哥,这是咋……咋啦?哪里垮……垮了吗?我们会不会被埋在里面!”这突然传来的巨响,我吓得两腿直打哆嗦,连说话都变成了结巴。

“没事,放炮的!”二哥淡定地说。

“放炮?为啥要放炮?”我愕然。

“放炮把煤层炸松啊,便于开采啊!”二哥解释着。

我吓得快要蹦出胸腔的小心脏,这才稍稍地安定下来。井下不见天日阴冷潮湿,煤矿事故的传说不断地闪现大脑给人以无形的恐惧感!

“太上老君,哪吒三太子,观音菩萨,请保佑啊!千万别出事,我才十四岁,我还没活够呢!”心里,我不断地给各路神仙磕头作辑求保佑,我真的不能死在这里!

走了好一阵终于到了挖煤的地方,里面黑黢黢的全靠矿灯照明,人们拿着原始的镐头一下一下地挖,挖好的煤用小车和专用的轨道给输送出去。一个班下来,全身酸痛搞得乌漆麻黑简直成了原始森林的类人猿!

就这样,我成了矿井中最小的挖煤工人,每次下井,我都在心里祈求佛祖保佑我活着出来!

出来打工真的很苦,唯一令我满意的就是一日三餐能吃饱肚子。至从母亲走后,我没有哪一天是吃上三顿饭的,为了那一日三餐的饱饭,我把自己最美好的少年时光,全都奉献在了新疆的煤矿里。

偶尔,我会给父亲写信,给幺婶写信,告诉他们我在这里的情况,免得他们担心。

我在新疆挖煤,不像二哥那么拼命,他努力挣钱是想把自家的砖房子盖到街上去。乡间的土路一出门就满脚泥泞,到街上多好,出门是公路,商店满街都是,儿子上学不用过河,既方便也安全!

相比二哥,我没有更远的目标,我的目标是吃饱肚子就行,工作上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以,我的口袋没有积蓄。

“二哪,好好挣钱呢,挣钱了回家盖新房子好好安个家呀!没有漂亮的砖房子谁嫁给你呀!”二哥不止一次地提醒我。

盖房子娶媳妇,想想都遥远!我都还是一个孩子呢!当时的我并没把二哥的话放在心上,依旧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

5

十八岁那年,我跟二哥回到了阔别四年的家。

父亲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兴奋地打着哈哈,连声音都惊喜得变了调!他手忙脚乱地给我煮鸡蛋冲牛奶,此时的我已经长成了180的高个子,但在父亲的眼里,我仍是一个小孩子。

家里的阳沟多年没有清理,下雨的水无法疏通就往里间的屋里灌,地上阴冷潮湿早被泡得下不了脚。房上的瓦被吹走了几块,常年累月的日晒雨淋让里间的房子垮了半截,里面的床早就发霉腐朽,父亲把被子棉絮抱到了外间的睡椅上,这就是他现在的床。这睡椅做的床,他睡了一年两年?还是三年四年?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涌出来!我的家已经不像一个家,父亲住在这里,像极了一个乞丐借宿的荒宅。

“二哪,你回来了,出去几年挣了多少钱呢?还是把家里的房子整一下吧,这房子不修理,看是哪一天,你父亲会被活埋在里面了!”我最大的堂兄浩哥边开玩笑边当真地对我说。

“哥,我没挣什么钱呢!”我羞愧极了,脸上火辣辣地烧到了耳根,归还了找幺婶借的路费,我兜里的钱只剩五百!

“没挣什么钱哪,那你这几年在外干什么呢?你就准备以烂为烂破罐破摔地这样过一辈子吗!你就不打算盖新房娶媳妇好好安个家,就这样浪荡一辈子?”浩哥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厉,我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后悔极了,当初在外,我为什么不听二哥的话好好挣钱?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

当前最紧迫的,就是砍树把坍塌的房子修好,腐朽的房梁断掉的檩子破损缺失的瓦片,该换的还得换,该补的也得补。

院子的叔伯哥嫂主动帮忙,一起去山林选树砍树,不论哪家的只要用得上他们都让砍。一时之间,院子的老老少少全都忙开了:砍树的刨皮的分割木板的换梁换檩的,大家忙得不亦乐乎!

他们没少挨父亲的骂,有的甚至挨过父亲的打,却在我家需要帮助时,义无反顾地加入了修葺破房的队伍,他们吃自家的饭喝自家的水做我家的活。

前前后后,我们忙了一个星期。坍塌的破房修好了,里间房子被水泡过的泘土清理了,阳沟填满的淤泥也清除了,我的家终于像个家,不再摇摇欲坠!看着修好的房子,我的心里尽是感激和温暖!

除了购买添补的新瓦,我还给家里买了一个新床,如此一来,我的口袋又空了。

“二,给你找个媳妇,如何?”一天,浩哥开着玩笑。

“没想过呢!漂亮的砖房子没钱盖,家里穷得响叮当还有一个疯子的爸,人家连我家的门都不敢踏,更别说是嫁了!”说到这个问题,我是前所未有的渺茫。

“关键是你想不?你要有个安家的打算就得具备让人家过上好日子的能力,不然,人家跟你喝西北风啊!”浩哥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倒是想啊,哪个姑娘愿意跟我呢!”我被浩哥的样子逗乐了。

“行!只要你愿意,哥哥帮你张罗!”浩哥扔下这句话,走了。

我的浩哥是公社的大电工,全乡镇分散着他的二十几个小电工,他像一个总舵主掌管着整个乡的电网事宜,人缘极广。

人家听说是王总管的弟弟找媳妇,纷纷帮着牵线搭桥。没几天,我便开启了疯狂的相亲模式,有时一天还看俩。

很多姑娘在看到我的那一刻眼里都闪烁着快乐的小星星,当听说我爸是个疯子时眼神就立刻地暗淡下去,脸上写满了无尽的遗憾。当然,也有我看不上的。在相亲过十几个姑娘之后,我和玲玲一见倾心,那是一个高大的姑娘,配我180的个子很登对,年龄比我略小,两人是一见钟情。

“玲,我兄弟没有房子,屋里还有一个疯爸,不过他有工资能自给自足,我兄弟没读多少书,但聪明又帅气,这样标致的小伙儿难找的!如果你对他有信心,可以交往。房子的事你别担心,将来成家,你不会去老院子跟疯人住在一起,邮政旁边的那套房是我的,在你们没盖新房前,使用权就是你们的,永远免费,不收钱!”浩哥对玲玲交着实底。

姑娘羞红着脸,腼腆地点点头。

凭着浩哥周密的安排,口袋空空的我借着那身好皮囊赢得了姑娘的芳心。

“砖房都没有,家里还有一个疯子!你去那个家有你的苦日子过!”未来的岳父有些反对,但玲玲坚持与我相好。

春节,浩哥特地给我买了上百元一条的好烟,拿了上百元一瓶的好酒,让我去未来的老丈人家拜年。想娶人家姑娘,得先把老丈人拿下才行!

当我一身帅气地提着贵重的礼品踏进玲玲的家门时,未来的岳父岳母惊喜得连连招呼入坐。凭着这身高这皮囊这贵重的礼物,我赢得了两位老人的好感,便默许了我和玲玲的交往。

“浩,你兄弟找媳妇,我看像是你找儿媳妇那般操心!这相亲看人,好菜好饭地招待了一拨又一拨,给出去的打发钱还有二去丈母娘家的礼钱,都是你拿。你给自己老丈人都没送那么贵重的礼呢!”我的嫂子当着我的面,如此“洗涮”我的浩哥。

“有啥办法呢?二的亲事我们当老大的不张罗着,难道真让二打一辈子光棍?我们老一辈红旺旺的一家人,哪个不是能能干干的?我们这辈人要是出个光棍,那是丢了祖宗八代的脸啊!”浩哥跟嫂子解释着,安抚嫂子不平的心。

日子一晃,就过了正月十五。

“玲,春节后你跟二出去吧,两个人好好攒钱成家过日子,如果二不听话,你随时发电报告诉我,别看那么远,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他!”大年一过,浩哥尽力地推波助澜,想让玲玲跟我一同前行。

玲玲点头答应。

“二,这五百元现金,你拿给你的老丈人,说这是春季的肥料种子钱,玲玲跟你走请老人放心,你会好好待她的!”浩哥拿出钱,细心地交代着。

现在的浩哥于我来说,犹如我的亲生父母,要不是他的周密安排,我哪能顺利地带走玲玲!

火车上,玲玲幸福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心暖暖的。这个女孩儿,在我一穷二白的情况下愿意跟我走,不辜负她、给她一生的幸福,是我新的责任和使命!

6

三年后,我和玲玲攒了半袋子的大钞带着菲儿回了老家。女儿已经半岁了,疯爸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孙女高兴得合不拢嘴。不发病时,还上街给他的小孙女买回了专用的杯专用的碗专用的勺,还给买回了小家伙用的宝宝金水。

我的小家安在浩哥给住的房子里。街边,是我用自家的良田换回的两个门面的地基,我要在那里修一栋两楼一底的小洋房,我要给玲玲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半年后,新房落成,老丈人笑眯眯地送来贺礼,祝贺我们有了漂亮的新家,眼里满是自豪和骄傲!

父亲一年年地老了,疯病发作时依然会声嘶力竭地叫骂。玲玲很孝顺,主动承担了父亲吃饭洗衣的责任。老家离我的新房只有五分钟距离,三顿饭的时间父亲自己过来吃,晚上回老院子的房子住,一家四口过得相安无事。

当然,我家也有类似“婆媳”的问题,假如玲玲打了不听话的菲儿,不发病的父亲也会袒护,他说:“我拿个棍子打你,看你知道痛不?”听见这话,玲玲总会崩不住地笑起来,父亲即使是疯子,他也知道心疼自己的小孙女!

“二叔,我现在是重庆片区一公司的负责人,主要销售挖掘机,咱俩合伙买一台,你负责开,如何?”一天,侄儿邀请我投资入股。

有了老婆孩子的我,心里自然有了牵挂,不想再去新疆挖煤,万一哪天真的埋在里面,玲玲和菲儿怎么办?我的老父亲又怎么办?侄儿的主意不错,只是这钱有些紧,修自家的小洋房我还借了浩哥两万元呢!

“贷款吧!”我和玲玲商量后决定贷款,跟侄儿一起合买了挖机。

九十年代初,县城的修房造屋开启了疯狂的修建模式,乡镇县的搭桥修路也大规模地进行。我披星戴月地辗转于大小工地,忙着挣钱,忙着还贷。

三年后,我还清了浩哥的借款和银行的所有贷款,我家的小日子终于踏上了幸福的小快车。

“二,你妈回来了,我今天碰到的,在你外婆家,去看看吧,还有两个双胞胎的弟弟妹妹!”一天赶集,我的二姐(幺婶家的女儿)在场上碰见了回家省亲的我的母亲,特地跑来敲响了我家的门。

“不去!她当初带走了弟弟接走了哥哥留下我一个,我过的什么日子?我是怎么活出来的?二姐你比谁都清楚!”我第一次语气生硬地顶撞了二姐。

“这个没商量,说不认就不认!”我怨意难平,决绝地想要堵住二姐的嘴。

“我希望你们母子相认!当初伯母走也是迫不得已,她挨了多少打遭了多少骂,你不知道吗?下放的田地缺劳力喊你舅舅外公来帮忙,你爸叫骂那是她的野男人,你记得吧!”二姐哽咽着,抹着满脸的泪水离开我家。

我气哼哼地坐到沙发上,平复多年的心被狠狠地带回了从前,像只小羔羊,被孤独地扔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没有草没有水,只有无尽的孤独和绝望!

那个狠心的女人,我一辈子都不原谅,绝不!

“如果真是二姐所说,那就去吧!若不是日子过得走头无路,有谁会扔下自己的孩子不管!”玲玲走过来,摸着我的手,轻轻地说。

“你知道吗,她走了,我日日夜夜地想,连做梦都盼着她回来!我一天三顿饭都得不到保障,随时饿得前胸贴后背,爸爸是个疯子不晓得合理用钱,冬天冷得要死,手脚的冻疮长得开了花,黄水流到第二年的春天……”我泪如泉涌,把这些年的苦楚与委屈一股脑儿地全倒出来!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玲玲哽咽着,陪我哭了一下午。

“二姐,我现在去外婆家,把玲玲和菲儿一起带去!”傍晚时分,我拨通了二姐的手机。

“好的!好的!跟伯母好好聚一聚,都十几年了!”电话那边,二姐高兴得泣不成声!

当晚,我见到了阔别十五年的母亲,也见到了两个十四岁的弟弟妹妹,哥哥和三没有回来。

“二哪,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养你长大,我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我对不起你呀!”母亲扑过来,抱着我哭得无休无止!外婆舅舅抹着泪,一屋子的人都抹着泪!最后,母亲给玲玲和菲儿包了丰厚的红包作见面礼,她的眼里尽是感激的泪花。

次日,我带着母亲和弟弟妹妹逛了商场,给他们每人买了新衣服,再带他们回了我的家。

看着漂亮的小洋房,摸着不锈钢的栏杆,母亲笑得泪雨滂沱!

“吃饭吧,你还认得我不?”吃饭时,母亲把盛满饭菜的碗和盘子摆在父亲的面前,问道。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父亲看了一眼,接过筷子开始吃饭。

“我是香啊!你不认识啦?”母亲大胆地自报名字。

“哈哈哈,你不是香,我家的香比你年轻比你漂亮,香没有你这么老,哈哈哈,你是个冒牌的!”我紧张得不行,生怕惹到了父亲的疯病,叫骂起来又收不了场,却没想两个人分开后的第一次见面是这样的场景。

这样的场景挺好,父亲不发疯不声嘶力竭地叫骂,比什么都好!

时正值暑假,母亲和弟弟妹妹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踏上返程。我还想再留母亲的,无奈两个小的要回去上学,我做二哥的只得放行。

7

去年腊月,我接母亲回来住了两个月,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日子。

每天,吃过早饭我就往工地赶,傍晚归来,一桌子的好菜已经备好,母亲和玲玲一个盛饭一个取筷,只等我洗手就马上开饭。

婆媳二人天天粘在一起,送菲儿上学,接菲儿放学,婆媳俩一起煮饭一起洗碗一起忙于厨房间的欢乐。母亲聊我们兄弟三人小时候的故事,玲玲告诉母亲我和她在外打工的日子,还有女儿成长的点点滴滴。

我家的天楼上,有菜园有水池。菜园里种着葱子蒜苗香菜,莴笋菠菜和白菜。每天,母亲和玲玲都会到天楼的菜园里溜几圈,晒晒太阳,扯一扯园里的杂草或是浇浇水。天楼的水池里,有一座小小的假山,池子里养着十几尾金鱼,它们轻轻地划动背鳍,在水里追逐嬉戏……

母亲很享受在天楼的时光。站在这里,可以望见老院子以及院子高大的黄桷树,可以望见我家的田地,还有我家葱郁的柴林,这毕竟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啊!

春节很快来临,我邀请了院子的所有亲人一同参加我的家宴。叔伯婶婶,兄弟姐妹,侄儿侄女侄孙全部都来,重庆的县城的外面打工回来的齐聚我家欢聚一堂!

母亲老了,回来一次不容易,我要让母亲跟亲人们好好聚聚,聊叙多年的离别之情,路远迢迢,我不想让她再有遗憾!

院子的亲人,幺婶带我读书,二哥带我打工,一院子的老少帮我修葺破房,浩哥老父亲般地扶我成家,二姐泪眼婆娑地助我母子相认,侄儿信任地拉我入股,一幕一幕重现眼前,若不是他们的大义扶持哪有我的今天,他们都是我最亲的家人!

家宴结束,我大方地按人头给所有的侄儿侄女侄孙包了大红包。

“谢谢二叔!”

“谢谢二舅!”

“谢谢二爷爷!”

我的耳边响起了一连串的孩子们的道谢声和欢笑声。

“又吃又拿!”大人们微笑地调侃着,孩子们的脸开成了一朵朵娇艳的花。

大红灯笼映衬着母亲幸福的笑脸,我的心也幸福得淌出了蜜!

母亲返回时,是三来接走母亲的。三不再是当年只有五岁的三,178的个子长得魁梧结实。

“爸爸,我是三,你认得不?”三走到父亲的身边,轻声地问道。

“你是三吗?你是我的三吗?你怎么一下子长这么高啦?”父亲有些不信,拉着三的手上下打量着。

父亲的疯病见到陌生人是最容易发作的。从不跟人聊天的他却在三回来的那几天聊了很多,他聊的全是些无根头的话题,甚至是常人听都听不懂的话题,但却聊得异常兴奋。奇怪的是,那几天他的疯病一次都没发作过!

三回来耍了五天就接走了母亲,临行时,三邀请我们过去那边玩。他说,那边有我们的母亲,有我们的哥哥弟弟妹妹,那边也是我们的家!

我点点头,心中溢满无限温暖,我的心从此不再孤单。

吾心安处,便是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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