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涉及抑郁症相关内容均来自笔者采访)
身体被湖水裹住,冰水侵透衣服,刺在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神经上。天没亮,阴影压在岸边的树林,黑色的一团。临岸的草坪,没有孩子赤脚奔跑的脚印,像一块让人难堪的瘀青,青涩的铺在视线所及的地方,朦朦胧胧。跨河大桥的灯光还在,从桥墩底部打上去,照不透桥面,甚至照到桥架的也只剩下一层光晕。
我在向你游去,全部力气随着激起的涟漪一丝丝淌走,但是我无所谓。我知道你就在那里。穿着那件红色的连衣裙,赤脚。突兀的飘在一片没有颜色的水面上,随着水波上上下下。
我抓住你,将黏在在你脸上的湿发撩开。但是不敢看你的脸,我知道,你闭着的眼睛,你被泡的发白的唇,会让我恐惧,让我突然醒来。像之前无数个晚上一样。
有人说,最痛苦是自己活在梦里,却浑然不知。其实不是,最痛苦的是清晰的知道自己活在梦里,但不想醒来。那是被一种无知和恐惧填充的压抑,压到你忘记怎样呼吸。怕,每分每秒都在怕,怕下一秒,怕下一个动作结束后,视线就会一片黑暗,然后睁开眼,出现在蚊子横飞的小屋子的床上,双手捂着被汗洗过一遍的脸,控制不住的哽咽,哭不出声音。
我想大声的哭出来,从你跳入湖中的那一刻起我就这样想。我想感受喉咙被撕的生疼的痛觉,我想看走在我身旁的那些人眼里的惊吓和嘲笑,我想像个疯子一样坐在马路上散着头发大口的呼气,吸气,但是我不能。我活在恍惚的梦里,梦里,人的行为是不能被自己随便支配的。我在看一场电影,一场无趣又庸长的电影。看电影里的那个人,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有很多次,我翻出曾经亲手藏在柜子后面忘记丢掉的那个药瓶。甚至有一次,我已经倒好了温水,把一粒粒白色药片摊在手上。然后突然清醒过来,吓得自己一个哆嗦,就好像手里捧着一只只恶心的虫子,我开始浑身发抖,抖到没办法把药片丢出去,只能紧绷着肌肉,用尽全身力气的让手掌倾斜,然后看着它们一片一片散在地上。失去支撑,整个身体瘫坐在地上,杯子被打翻,玻璃割进右手手腕。当初医生第一次将“有严重自杀倾向”的字样写在报告单上,我看着坐在医院走廊上的你,感到不能理解,我一遍遍的问医生是不是他们搞错了,即便那已经是你第三次企图自杀被人发现。现在,我理解了。
前几天,在车站偶遇李医生,他问我你怎么样了?我把你的事告诉了他。他安慰我,让我节哀顺变。我说,我知道。临上车前,我问他,你的病到底有没有治愈的可能。他没回答,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沉甸甸的感觉从右肩直接压在心脏,堵在血管。
回到家,我用凉水冲着脸,一阵一阵的刺痛感从每个毛孔渗透到末梢神经,直到麻木。我对自己说,会过去的,就像这被冷水刺激的皮肤一样,我会被麻痹的。虽然可能会用掉很多很多甚至超过我想象的时间,但是终会有一天,我会像讲一本读过的小说,一部看过的电影一样说出你的名字。但是我错了,冷水只能让脸上的皮肤麻痹,而那种寒意是直接敲在心里的,通过心脏流出的血液,冻结住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每天晚上,我都会想起你给我打的最后一个电话,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你发出那样的声音,那种孤独的兴奋,透过电话线,炸开在我的脑子里,你是那么冷静,冷静的不允许我有一丝一毫的质疑。
你说:“我现在在桥上,我觉得应该给你说点什么。身边的所有人,包括你都在每天鼓励我,告诉我不要那么悲观。你们都以为我的病是由情绪低落引起的。我想说,不是的,至少我不是的。你没办法理解我的世界。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很多。你每天都在逗我开心,想各种办法让我觉得快乐。但是你不知道,我所做的每一个快乐的表情,每一个高兴的动作,都是为了让你觉得我快乐。我甚至已经找不到让你觉得我快乐的意义,因为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在慢慢变得无所谓。我曾经真的很想变得正常,然后和你生活在一起,相信我。但是我做不到,你知道,去年年底我开始神经性耳鸣,神经性耳鸣是什么,就是耳朵里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一直在耳鸣,直到我死去。我读书的时候会有,走路会有,休息会有,吃饭会有,听别人说话会有,永远都有。有时候吵得我睡不着,恨不得拿针把耳膜给刺穿了,从此再也听不见就好了。可是,刺穿了又有什么用呢?耳鸣是幻觉,是大脑出错了,不是耳朵出错了,就算是刺穿了耳膜,只要大脑还在,我就会永远的承受着耳鸣的折磨。紧接着就是出现幻觉,从隐约感觉家里有别人开始,幻觉就越来越严重。我能看见一个篮球被击到空中,然后爆炸。我能看见公园喷泉里涌出的全部都是鲜血。我甚至看见过你的尸体,不只一次,在各种地方,以各种方式摆在我眼前,我被吓得捂住耳朵蹲在街上哭。然后我想到了死,第一次想到自杀的时候,我其实也被自己吓到了。但是后来就已经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了。自己视线所及范围内所想到的,都是有关自杀的方式,过桥想跳下去,有车子想撞死,看到刀具想割手腕。甚至上楼梯我都会想就这样身体后倾,说不定就可以死掉。这些都是下意识的想法,根本不是大脑思考后想出来的。每分每秒,走每一步,做每一个动作,我都在用尽全部气力克制自己自杀的冲动,仿佛是在失落的荒野里奔跑,看不见终点。我已经精疲力竭了,但我还得跑下去,因为我知道如果停下,就会死掉。直到有一天,我知道自己跑不到终点了,永远都跑不到了。脚下迈出的每一步都在榨干我的躯壳,我明白我迟早都会倒下,那么,为什么还要继续折磨自己迈出下一步呢?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你想告诉我坚持下去。因为你不理解,你不懂我的感觉。我爱你,我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让你不难过,但是这一次,求你了,让我走好吗?如果有一天你能真正体会到我现在的感觉,你会知道可能死亡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出路,你说呢?”
终于,我看见了你,我趟过所有冰冷的怀疑,趟过所有心寒的嘲弄。抓住你,将黏在在你脸上的湿发撩开。你慢慢睁开眼睛,好像刚刚睡醒。我带你上岸,开着那辆有些破旧的酒红色皮卡车,驶进树林。我只想,牵着你,走在很远的梦里。小木屋,红屋顶,地址是一个秘密。而你,抱着那只小猫咪,蓝色眼睛,不再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