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家乡的村庄,和中原的许多村庄其实别无二致,有一条主街道,我们叫做大街。我们村的大街东西向,成“凹”字状,街道在底部,两边高台上住了人家。大街两头各有一个大坑,用来存贮村里的雨水的,一年四季倒也不干涸,村里人多在坑里泡麻、沤麻,揭了麻皮搓麻绳,因此水坑也叫麻坑。村东的麻坑边上,有个土台子,是用来唱戏的戏台子。那时候,我们村里还没有剧团,逢年过节赶庙会,村里便请了其它村的剧团来唱戏,唱戏当然以豫剧为主,其它还有曲剧、越调什么的,剧目有《秦香莲》《打金枝》《收姜维》《七品芝麻官》《卷席筒》等。唱戏的日子,热情的村人会邀请十里八乡的亲戚朋友来看戏,邻村的人们也会来看戏。那时候,农村娱乐的项目不多,看一场戏就算是精神享受了。开戏之前,往往要打上三遍锣鼓家伙的,这是发出通知,戏要开场了,赶紧来看吧。于是,人们便三三两两走到戏台子下,很快就黑压压的挤满人了,还有人不断地来,就拥挤上了……大老六上场了,手里拿着长长的树枝条子,沿着戏台子边来回走动,把树枝条子向台子下拥挤的人群不时甩动,来维持看戏的秩序……有人就被挤着,挤着,一脚踏空,被挤到了水坑里,好在水不深,一翻身抓着坑边的树儿就爬了上来,骂声“娘X”,不顾身上淋着水儿,伸长了脖子继续看戏……
说的这个大老六,是个杀猪的,长得五短三粗,一脸横肉,却是个喜欢热闹的主儿。他的媳妇,不知何时就没了,他守着一个儿子过日子。每每村里唱戏,他就早早跑了去,帮助人家抬戏装箱子、搭戏台子,据说他还掏了钱,赞助村里请剧团来唱戏……末了,维持看戏秩序的事儿好像就非他莫属了。他和来唱戏的许多演员混得很熟,就有人从中牵线,将一个演旦角的姑娘说给了他儿子当媳妇,把个大老六高兴得抖动一身横肉,眼睛眯得都要找不着了……他的儿子性情却不像他,蔫呼呼的,一副老是睡不醒的样子,娶来的媳妇就不安分了起来,和一个开砖窑厂的老板好上了。一个漆黑的晚上,大老六就把杀猪刀儿磨了又磨,捅了那个砖窑厂老板几个血窟窿……戏台子上就不见大老六了。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后来怎样,不大记得了。
村里还有些人物的,首先是大周老爷,我们村里辈分最高的一个人。大周老爷住在村西,是个中医,长得白白胖胖,满头白发,白胡子飘拂,说话慢吞吞的,底气十足。记事的时候,他大约有七、八十岁了,脸色红润,一脸慈祥。他看病,从不见背过药箱之类,提着一个很精致的藤制小箱子,里边装着文房四宝,还有他的图章,有一卷裁得方方正正的毛边纸,有一把很有年数的紫砂壶。他看病,先要对病人“望、闻、问、切”,看得不急不火,很仔细。看完了,要坐在人家的桌子前,打开藤箱子,拿出文房四宝,一样一样摆好,再铺正毛边纸,然后才正而八经地写药方……这时候是不要人打搅的。想着写着,写完了,拿起来吹干,再铺好,拿出印章,在印盒子里蘸了印泥,用力盖在方子上,长嘘一口气,端起紫砂壶轻轻啜一口,就算看完病了……整个看病过程,舒缓有致,“起、承、转、合”全都有了……
村里其实也不是全部姓张,有一个姓全的,名字叫全来,是个外来户,住在我们老家的对面。他的老婆张姓,我叫她姑奶奶的。他的女儿六香,和我大小差不多,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印象里,我的这个姑奶奶特别能生孩子,好像一年到头,都在扛着大肚子,生了一堆的“香”儿,一直生到九香了,还在生。六香的大姐,已经很大年龄了,还没出嫁。终于到了十香了,是个花生胎,姑奶奶一家高兴坏了,赶着起大早儿,给儿子“撞”干爹,人没撞着,撞着一只大黄狗。大黄狗就成了儿子的干爹,儿子取名叫“狗儿”……谁知狗儿做满月的时候,却死掉了……这个姑奶奶,后来到底生了个儿子……全来姑爷和姑奶奶早也没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