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羊
袁俊宏
一声哀怨的羊叫如一把极钝的刀子慢慢划过夜的腹部。
朝霞如血,从树的指缝中流出,滴在窗台一面有些残缺的镜子上,溅落在我的脸上和眼睛里。我不知道我是被羊的哀叫还是被这血样涌来的朝霞从梦中惊醒的,我下意识用手在脸上摸了一下,然后把手举到眼前看了好一会儿。手上没有血,耳鼓没了羊叫的敲击,我被自己搞得莫名其妙,就这样醒了。
我伸了伸胳膊腿想起床,一扭头,见父亲背向窗户面向我站在床前,手里握着一把小尖刀。小尖刀红红的,像刚从朝霞的洗衣盆中捞出来的,表面还飘着比蝉翼还要薄很多的淡红色晨雾。仔细一瞧,小尖刀上还有不少血珠子,匍匐着向下爬去,爬到刀尖的悬崖边迟疑了一下,然后义无返顾地投身而下,像是被谁追杀似的。
这是我见到那只羊最后的生命走动。
“是清炖还是爆炒?”父亲看着我问。
我的思绪就这样被掐断,猛然间想起头天到家时,父亲告诉我说,他养了三只羊,专等我回家时给我杀了吃。
父亲说了这话后,我当时鬼使神差地还到羊圈里看了三只羊一眼。为什么看?我不知道,我当时并没有将自己的一次省亲行动与一只羊的生命联系在一起想一想,我只是那么不轻不重有味无味地看了一眼,看过了就过了,羊并没有走进我的脑子和心中。
是什么原因使羊在我的心中没有了地位呢?我一时也没想明白。
记得上高二的一个周末,正值夏收,因我对庄稼地里的活不如对书本中的方程式熟,爷爷让我帮他照看一会儿羊,他要把地里熟透了的麦子抢收回来。
我把羊往山坡一赶,像随手扔出去的一把碗豆,任其在山坡荒草间滚来滚去,自己则捧着一本《 林海雪原 》躺在一片树阴下,跟着杨子荣从夹皮沟一步步摸向座山雕的老巢。
就在这紧要关头,有人喊了声:“羊把树吃了。”
我抬起身,见一只羊站在跟自己高低差不多的一棵小树跟前,用牙的刀子把小树的半个头已削了去,悄悄装进了自己的胃肠中。
那是个深挖洞广积粮的年代,能搭住脚不滚牛的山坡全部被剥了皮,种上了连种子都收不回来的粮食,目之所及,一派浑黄苍白和飞扬的尘土,绿色在这里是极少数民族,一座山上有几棵树,黄口小儿三两下便数得清清楚楚,远远看去有如抗战题材电影中的消息树。
不知是因为羊的举动引发了别人的叫声影响了我向座山雕老巢挺进的行动,还是因为小树苗的夭折而生的悲愤,我顺手拣起一块似百年未见过雨水的顽固不化的土块,手榴弹样扔向那只羊。只一下,就将那家伙击倒在地。
那是我半生以来最准确的一次打靶,当兵二十多年练了不少时日,且经过战争的洗礼,也没打得那么准,脱靶的事也是三六九常有的。
原以为只是打中了,没想到自己会出手那么狠,一下就将其击倒在地,而且再也没爬起来。
我见羊躺在地上不动,心里有点害怕。等走到羊的跟前,一看那羊的嘴脸,我全身的汗毛一下子全部立了起来。
只见羊口吐白沫,肚子鼓得如羊皮筏子的羊皮一样。
我傻了眼,箭一样一下射到了爷爷劳作的麦田,找到爷爷,什么话也没说,拽着爷爷的手就跑。
等我和爷爷赶到羊跟前时,那羊早已蹬了腿翻了白眼。
爷爷在羊的尸体前默站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抓着羊的前后蹄子,顺势一摔,扔到肩上扛着回了家。
生产队为此罚了我家二十多元钱。
那时,在我们那个生产队,像父亲那样的精壮劳力一整天十多个小时的辛劳所挣的工分只值一毛二分钱。二十几元就相当父亲半年多的血汗。父亲生气是肯定的,他撕了我的书,使我几年后在部队的图书室才与杨子荣一道智取了威虎山,活捉了座山雕。
可见,那时在父亲的眼里羊比我的书重要,在我的眼里树比羊重要。爷爷怎么看,我没有问,他把羊皮剥了,把肉卸成件件,让母亲煮了。只我一个人吃得最多最香,仿佛这是自己亲手做的一道美味佳肴,似乎自己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理所当然。
不过,说句真心话,在这个羊的尸体被肠胃埋葬之前,我的牙齿已有半年多没有与肉类正面接触过了。在放羊时,我还真有把哪只羊压在山坡上生生撕吃上几口的念头。可惜,我没有狼的牙口,没有狼的胆量。
还有一次对不起羊,是高中毕业那年,因高考落榜回家后无所事事,自告奋勇要替日见衰老的爷爷去放羊。
由于我的放羊历史中有过不良的记录,爷爷不肯。不肯的原因还有一个,是那时农村单干了,按我们那儿的人话说,叫公家的私有了。羊,生产队虽只给分了十只,是少了点,但这是自己的财产,就显得弥足珍贵。那时,唯一能给家庭带来经济效益的就是羊。这个效益主要来自羊的繁殖和麦子样一茬一茬可收割的羊毛。羊繁殖得越多,羊毛就越多,羊毛越多换得钱就越多,钱多了日子就豁亮,梦想就能落地生个根开个花结个果什么的。由此可见,羊那时算得上每家的存钱罐或银行。
爸爸说:“就让他放去吧,我就不信他把书念到脚后跟了,笨得连羊都放不了。”
我知道爸爸是心疼车轱辘样整天转个不停的爷爷。
我赶着羊出了门,一手摇晃着羊鞭,对羊发号施令,一手拿着让风哗啦啦翻阅着的书,往一个属于自家的山峁走去。
我把羊赶到爷爷指定的牧区后前前后后视察了一遍,见原先连接地与地之间的路在单干后不但被通通挖断了,而且通通栽了酸枣刺。原先那成片成片手拉手满山遍野唱着团结就是力量的地也单干了。
如果地单干了,家单干了,人也单干了,路都单干了,我不知这个世界靠什么再联合?
我见羊惹是生非的苗头已被掐断,就放心地将羊又像撒黄豆样撒在了自家单干了的一个阔大的山峁,任其用牙齿的镰收割草的窈窕身姿,我则一头扎进了《 水浒传 》中,痴看武松在景阳岗与一只老虎较劲。
“羊死了!”
不一会儿,不知从哪儿冒出这么一声,像马蜂样狠狠地在我头脑某个部位蛰了一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沿着那单干了的疆界跑步巡视过去。跑出不远,见一大一小母子两个横躺在与我家疆土接壤的邻家的一块胡麻地里,嘴里咩咩地叫着,如孩子呼唤母亲的声音,八条腿不停地在地上和空中攀登着,似乎想抓住什么,救自己一把。
我把书一扔,纵身跳下丈余高的一个土坎,一把抓住它俩腰上的毛,想把它们提起来。可我试了几次都没成功,眼睁睁看着它们在我眼前气绝身亡。
看着它俩那扭曲变了形的脸和露珠样挂在暴睁着的眼下一串串泪珠,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藐视自己。
我傻傻地站在羊的尸体前,有一种在殡仪馆向故人告别的心酸。
“羊是药闹死的,赶快把下水挖得扔了,晚了肉都不能吃了。”
一位打猎路过此处的本家叔叔边走边提醒我。
我束手无策,只得跑回去叫爷爷处理。爷爷跟我把羊的尸体搬回本土后,当着我的面三下五除二把两只羊的下水挖出在地上挖了个坑埋了。我一直傻站着看完整个尸检全过程,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被血淋淋地解剖了一遍,有几根神经交叉着痛。
爷爷啥话也没说,用一个背篓把这一大一小两个脱光了衣服取了灵魂的羊背起赶着别的羊往回走去。
羊们并不关心自己的队伍中少了哪一个。我羊一样跟在爷爷的身后。
那一次,母亲一锅煮了两只羊,全家人吃了好几天。我一口没吃。没胃口,一看见羊肉我就会想起那两只羊冰块样的四只眼睛,心里就发寒,害怕那羊的哭声走过胸膛时震破我的胆。
除母亲如丢了钱袋子一样没头没脑地骂了我几句之外,爷爷和父亲谁也没说什么。原因一,可能是因为我已长大成人了,打又打不动,骂又怕骂声划破我的脸皮,伤了我的自尊。还有一个原因是那段时间羊被药闹死的我不是第一人。
自从单干后,为防牛羊和山雀们遭踏粮食,十家有九家都在自己的粮食地里撒了很重的农药。因此,曾肆无忌惮的松鼠、呱拉鸡等被闹死了不少,吃了死松鼠、呱拉鸡的猫狗又死了一遍,牛羊因有人照看死的倒在其次。
有那么几年,我们村几乎看不到一个猫的爪印,听不到一声狗吠,它们统统被农药给消灭了。
有什么办法呢?羊跟粮食比起来,地位就差远了,一个是主食,一个充其量只能算是副食品。
食者,生命之源也。
近些年,粮食已完全可以满足一家人想细就细想粗就粗的胃口,且有盈余,盈余部分拿出去卖了也能凑合着把日子这架车推着向前进。人们的目光再也不用整天盯着羊身上那丛柔弱的毛找光阴了,不少家虽养了羊,但靠羊支撑一家人生计者越来越少了,大部分人跟父亲一样,养羊纯粹是为了满足肠胃对肉的欲望。
父亲见我没说话,提着刀出了门。临出门时,刀在阳光下一晃,一片很弱的红光从我眼前晃了过去。
羊在我的记忆里最后只留下这一点点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