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庆辰的那个夏天实在是太热了。
监控室的空调坏了好几天,一直往下滴水。工程部迟迟不来修理。竣哥在空调底下放了一个塑料桶接水。
“你又申请上大夜?”龚小朵一看来接班的人是我,咋呼起来,“看你那一脸的痘痘!”她翻看这个星期的排班表,一边摇头一边啧啧,“你疯了,真的疯了,又是五个晚上,想当夜班公主吗你!”
“晚上才好呢,”我笑,“没什么事做,老大又不在,正好看书做题。”
“诶,话说自从这个新经理来了以后,好多同事都不想干啦。”她开始八卦起来。
“确实,竣哥他们打算集体辞职。”把一号机的三号云台调好,对准二楼收货平台的电子磅秤显示屏,天亮的时候蔬菜公司会送菜过来,每过一次秤,都得把蔬菜品种和重量记录下来。“狮山路那边新开了一家百货公司。”
“我也想过去,”小朵叹了口气,“可我不想做保安了。”
“官方的称谓是,资产保护员。”我一本正经地强调,随即笑了起来,“生活总会有转机,我们也不会永远是保安,这点你要相信。”
“得了吧,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见着转机在哪儿。”她看了看表,拎上包准备走,“我要下班了,你加油看书吧,考上个什么好的单位别忘了请我吃饭。”语气中夹带着她以为藏得很隐蔽的讽刺,看似鼓励实际的潜台词却是“努力熬夜吧反正你也考不起”。这种风凉话不止她一个人对我说。早已习惯,对我亦构不成影响。
我失败过很多次。今年是第四年准备事业单位的考试。家里没有人际关系,也没有钱,只能凭本事硬拼。看书,做模拟题,分析错误,写总结。几乎每个备考的夏天都是这样过的,枯燥与压抑并存,浑浊的天空偶尔会浮现一丝期盼的色彩。
其实这都是父母的意愿,他们希望我能有一份安稳的“体制内”的工作,而不是像他们那样,大把年纪了还在给别人打工。至于自己,原本是想出国,想彻底地离开这个活得很累的地方。不过,好像一切都输给了现实。
连续夜班的那几天,公司人事变动很大。竣哥带着几个兄弟成功跳槽了,大盘点将至,部门严重缺人,新经理无奈之际向人力资源部施压,“临时工也行,出了问题我负责”——正是因为这句话,让我在最后一天夜班结束后,和他碰面了。
那是一个和平常一样没有任何特点的清晨。睡眼朦胧地等待早班同事来接班。办公室外的监控镜头调到百分百的比例,忽然闪过一个偌大的白色身影,可以说是被吓醒了,有什么东西飘了进来。我挺直了背脊,不敢看向门口,是不是最近压力过大产生了幻觉。正想着,有脚步声走到我背后,立定。
“姐。”是一个男孩儿的声音。轻言细语的。
我转过身去。他有些害羞,大约一米七的个头,精瘦,皮肤黝黑,长了一对狭长的眼睛,看上去很无辜的样子。
“你是新来的吗。”我看见他穿着白色的员工制服。
“嗯,昨天来报道的。”他笑了笑,站到我旁边,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还在读书?”
“是的,暑假过后就是大三了。”人力资源部果然招来了临时工。
我顺手拖了把滑动椅给他,“坐吧。”
“谢谢。”他又笑了笑,看起来挺年轻的。
“多大了。”
“再过三个月就二十二了。”
“呀,真小。”
“呵呵,不小了。”
“哪个主管带你。”
“是涛哥,”他认真地回答,“昨天带我去巡店,他说今天会教我加防盗硬标。”
“你留联系电话了吗。”我把交班表递给他,“我快下班了,这是我昨晚的夜班记录,没什么大事。等下如果还没有人来你就跟着前台副总去开店门,记得要把开店时间记下来。”
“好的。”他接过本子,翻到通讯录的那一页,写下名字和手机号码。
嗯……高庆辰。
字写得并不好看。
因为要跟主管学习一段时间,他跟我的班次总是错开,很少能碰面。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即便有机会聊天也是简单的几句过后就词穷了。加上七月底和八月中旬我去贵阳参加省直单位招考的笔试和面试,间隔请了几次假,所以说起来在那两个月里我也没怎么和他有接触。
不过好在他辞职的那天我没有值夜班。
那天上午有个消防安全的培训,结束后回到办公室,庆辰坐在角落里。我还记得他穿了件土黄色的工装,很衬他的肤色。
“顾姐说要算一下工时,叫我等会儿再上去领工资。”他说的是人力资源部的负责人。
“开学了吗,”我在他右手边的椅子上坐下,“还是学校比较好吧。”
“我还觉得这里比较好,呵呵。”他腼腆地笑笑,“学校最近事儿多,挺忙的,车间一大堆零件要做,还有毕业设计,论文答辩,还得准备应聘简历,头都大了。”
“实习单位找好了没。”
“没确定呢,倒是有几个厂子过来要人了。”他是机械专业的大专生。
闲聊几句之后顾姐打电话叫他过去,我也到时间去楼面上检查消防通道。再次回到办公室时他已经走了。
“桌上的月饼是小高买的,请大家吃。”涛哥在电脑前回复总部下发的邮件,“那小伙子挺不错。”
是今年中秋节热卖的袖珍水果月饼,摆在进店的第一个堆头,价格有点贵。“过几天就是中秋了。”我有些失望地说。五颜六色的包装纸看上去幸福感爆棚,可我却感觉心里缺了点什么。辞职走掉的同事几乎都不再有联系,大家各有各的生活,庆辰也是一样。
“我回学校啰,已经在车上了。月饼你要吃哦。”他发来短信。
“好的。”我回复了两个字。除了这两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不久之后,立秋。
我又参加了两场考试,并在等待考试结果的过程中倍受折磨。
然而我却从未想过以后还会再见到他。
夜深了,哈欠连天。看亮子他们打麻将。
庆辰妈妈带我去她的房间休息。木地板拖得很干净,拼装衣柜和拖鞋都是庆辰在网上买的。
太冷了,我穿着毛衣躺下,裹紧被子。睡眠浅,有人进进出出,有人开灯。有人吵嚷。
门再次被推开,嘎吱一声,半梦半醒的浑浊被划开一条明亮的裂缝。黑影,脚步声,拉线开关,刺眼的光照随机覆盖在眼皮上。下意识皱了眉,拉过被子,蒙头。
“璀璀,”那么真实的声音,带着沙哑,像在哽咽,“璀璀,该起来了。该起来了,璀璀,要送他上山了。”
我惊醒过来。看见她头发凌乱的背影,跨出门去。
外面响起震耳欲聋的炮仗声,还有人的哭声。今天是农历二月初三。
炭盆的火早已熄灭。通宵麻将的几个男生停止了奋斗,神情涣散,抽烟,打盹儿。门外有人大声喊,抬好抬好,准备出发!亮子丢掉半截烟,冲了出去。鞭炮声越来越响。庆辰妈妈和他的两个姨妈哭得抱成一团。庆辰爸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低着头,肩膀不停地抖动。我看着他双手捂住的脸,竟不知所措。他嚎啕大哭起来,哭声被淹没,却格外坚硬刺耳,像大把芒针刺进我的胸口。此时的安慰太过苍白,深感无能为力。我亦无法理解中年丧子之巨大疼痛。只知道,我深爱的那个人永远离开了我。永远地,不同以往任何一次吵架分手。他不会再回来了。我走过去,轻轻挽起庆辰爸爸的胳膊,希望能给他一些来自我的哪怕是极为微弱的力量。爆破声持续,我看着窗外破晓泛白的天空,好像一切事不关己。我太绝情了,竟然没有留下一滴眼泪,你会怪我吗。我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留恋。我也变成了一个死人。
天亮了起来,灰霾一片。今天又是个阴天。
送葬队伍陆续回来了。我问亮子,远吗。
“不远,走个十几分钟。”他气喘吁吁。
早饭和昨天一样,站在院子里吃。红烧肉,腊肉,肥肠,海带丝,白萝卜。吃什么都是一个味道。“等会儿我想过去看看,你带我去。”我小声对亮子说。
“不可以的。”他神情严肃。
“为什么!”
“璀璀,你要理解,”亮子抓着我的手,“尊重这里的风俗。”
我知道,早上有人告诉我了。女眷不能一同前往。
吃过饭我们准备告辞。来时坐的那辆面包车停在牛棚前面。一行亲友相送,泪眼婆娑,握手道别。车子摇晃下山,后视镜里,瘦小的庆辰爸爸还在冲我们挥手。
柏油路笔直,通向远方。两旁的树刚过完冬天,没有叶子,光秃的枝桠孤立无援地伸向铅灰色的天空。落起雨点。窗外偶尔出现大片油菜花。我们缘分到此,郑重宣告结束,高庆辰。我还是无法相信再也看不到你了,高庆辰。从今往后,是我一个人的路途,与你无关,高庆辰。我才不要代替你去欣赏,去感受,与你无关,高庆辰。我会好好活下去,我很快就会爱上其他人了,与你无关,高庆辰。
真的,尽管快乐不起来,可我还是,无比地想念你,高庆辰。
似酝酿了千年的山盟海誓。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