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

夜空干净得一片云也没有。都市的灯火给它添了些红,和原本蓝灰的调子揉在一起,揉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色彩,说不上是丑还是美。

相比夜空的暧昧,这间房间的色调干脆得多。在这间几乎全由直线条和方块构成的房间里,几乎全是黑白灰。黑柜子,白墙壁,灰木地板。黑桌子,黑沙发,白床单,白枕头,灰色吊顶和嵌入它的白色日光灯。黑色书桌上原本有台银灰色笔记本电脑,现在只剩下它白色的配套键盘。和这种色调形成鲜明反差的是一床大红色的被子,在床上铺平了,没有一丝褶。一个穿白色睡衣的女人侧靠在沙发上。这房间里少有的温柔曲线。

男人的卧室。男人的卧室总缺一个梳妆台。

一个女人坐在一间男人的卧室里。她并不讨厌这房间的色彩,相反她爱这种单纯和诚恳的颜色。若不是妈妈坚持,那床大红的婚被也会是白的。这家男女主人在色彩上看法宛如一人。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再过几天他们就要举行婚礼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么一句话。

结婚,婚姻,爱情,这几个词,这几天一直纠缠她。还有几天婚礼?是两天。他回家接父母亲戚了,明天就回来。那就是后天婚礼。

她站起来,她想好好看看这间屋子。她今天才搬到他的家里,现在是他们家了。她坚持婚前不同居,不发生关系,他尊重她。

打开衣柜,她自己的衣服已经放进去了。衣柜下面的格子里有个纸箱子。好奇驱使她把它拿出来,里面是他的旧衣服,一件一件叠好。

最上面就是一件校服外套。他和她的高中校服。

他和自己是同一所高中是她在公司里无意中知道的。一开始她并不相信,直到后来他们相恋,他亲口告诉她。

她不相信有自己的理由。在她印象里,她高中的男生都猥琐不堪。

在学校里,总有男人盯着她。校道上有,教室里有,体育场有,游泳课上更有。看她校服包裹下胸脯、长裤下的大腿。高中的她从不穿短裤或裙子。只有游泳课,她穿连体泳衣,对于制度的服从总是令她克服恐惧。

这一切并不是她的妄想。她经常丢衣服。上体育课丢衣服、洗衣房也丢衣服。一开始她以为有人拿错,所以在衣服标签上,上衣口袋里绣了红色的“月”字,衣服还是会时有不见。她和老师说,老师认为衣服丢个一两件很正常,也不是贵重物品,算了。后来最严重的一次,在泳衣池丢了衣服。替换衣服放在柜子里锁了,上课回来发现都没了,上衣裤子都没了。她没和老师说,裹着女同学的校服外套,跑回宿舍。她还记得宿管阿姨一脸惊诧看她跑上楼去。

升到高三,事件终于有了结束。好像男生们也忙着应考,无心看她了。高考终于让她逃离了那里,班上她考得最好。

大学三年,她深居简出;毫不犹豫,她考了研,国内的好学校。遇见他,那是工作后的事。

换了几个工作,她来到了现在的这家公司。他是她的上司。这位看起来和她同龄的年轻上司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他不偷偷看她。对她的态度甚至冷淡,工作以外,一概不谈。只是对她冷淡。他也很少叫她去办公室,往往邮件联络。有时候,她出了错,他也不骂她。仿佛处处躲着她。可他越远离,她就越是好奇。她想起一句话:好奇心会害死你。

在公司快一年了。早上刚到,她总是来得最早。桌上一个红苹果,压着一张打印了字白纸条:“请务必吃掉。”她心里奇怪,嘴角却忍不住的想笑。她抿着嘴唇,四处窥视,确认没有别人。好奇的女人咬下了第一口苹果。

有一就有二。往后的清晨,“总是最早”女员工的桌上总是有一颗红苹果。一天不会多,一天不会少。某些时候,她也觉得是应该结束这种奇怪的馈赠。但她好像上了某种瘾,只能继续,无法自制。她心里总是莫名其妙地泛起一股甜。

这种感觉,是蜜么?她不爱吃甜,她没尝过蜜。她悄悄试了蜜,不是,蜜太腻。这种味道,像嚼在口中的白米饭,更轻,更淡。那是一口咬在未熟的青稻穗,泛着嫩绿的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发现见到她那位年轻上司时,心脏好像被人一下揪住,紧接着呼吸困难。她一度怀疑自己得了心脏病。

终于在某个春雨的午后,递交文件的机会,她向他提出要“反映一些情况”。

“有人每天早上在我的办公桌上放一颗苹果。”几乎在说出的同时她就后悔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是吗,这困扰了你么?”他没有看她,在等待回应。细雨打在茶色玻璃窗。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看起来有人在追求你,”他嘴角上扬抬头看她:“不过不用担心,公司并不禁止办公室恋情。”

她的目光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游移,最后停留在一副墙上的画——白色方块上画着白色方块。她调整呼吸。

“那个人是你。”她如释重负,盯着自己的鞋尖。

“蛤?凭什么说是我呢?”他故作镇定,盯着显示器,假装要打字,却半天没有落下手。

“苹果下面有一张打印纸条,墨迹比较淡,用你办公室的小打印机打印的,不是公司公用的大打印机。”

“墨迹浅,也不能说明是我吧?”

“那五个字用了一种特殊字体,而你在给我们的材料里最爱用。”

“别人就不能用这个字体吗?”他不由自主地还想挣扎一下。

“送苹果的第一天,保安大叔告诉我,那天有人比我更早到,那个人就是你。而在此前,你从未那么早到过。他还告诉我,从那天起,你每天都是第一个到,然后又出门,到你平时上班时间才回来。”

他早就该缴械投降了。明明两个人心里很激动,气氛却搞得很尴尬。就隔着一张窄窄的办公桌,谁不知道对方紧张呢?他们都在等一个时候:一场突来的春雨把各自心事浇了个透,强行治了这“开不了口”。

第一次约会,咖啡馆。僻静马路,临窗位子。初夏午后,云遮了日。他聊的客气,她喝得也客气。

第二次约会,游园。人,满满都是人。他刚想偷牵她的手,竟被几个孩子割开去。两个人安静地流动在声海里,排队,流浪,他偶尔搭几句,好不尴尬。也不知道是谁惹了雨,浇熄了许多分贝。找到一片屋檐,他们挤过去,那里亦有许多“别人”。屋檐并不宽裕,他们紧靠着站着,她披着他的上衣,他的左手轻扶着她的左肩。她听见不知谁的心跳,雨一样急。她悄悄抬头看他,他抬头看着雨。人群里谁说了一声:这雨下得慌啊!

第三次,没有第三次了。每日相伴的人便无所谓约不约会了。

彼此欣赏,彼此接纳,彼此认同,这多不容易。他们在观念上很接近,对事物的看法常常犹如一人。语言上总是理性的,他们一直用理性去表达感性。越是靠近,理想越容易破灭。好在他们把现实和幻觉,感情和物质分的很清。

她放下芥蒂去亲近一个男人,确实需要忍耐一些、放下一些。公司里有些关于他们的闲言碎语。对此,她选择不升迁。他尊重她的选择,他总是很尊重她的决定。毕竟,她是那么聪慧,那么坚定,那么迷人。好几次她展现风采的时候,他都觉得惭愧。

这么几年了,他们的真诚似乎平息了许多议论。他们早已能像许多正常情侣那样过日子。外人眼里,俨然一副老夫老妻的样子。是啊,恋爱谈了好几年了,关系也稳定了,年龄也到了,家里又催促,是不是该说“我们结婚吧”?

“我们结婚吧!”几个月前,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她现在正在这间新房里。

结婚,婚姻,爱情,这几个词,这几天一直纠缠她。盒子里的旧衣服却把她的思绪拉扯回过去。继续往下看吧,这旧衣服还有不少呢?里面会不会有他的少年故事?

学校男式的礼服。那是一套胸口印有校徽的白色衬衣和黑色西装长裤。

宽大的运动短裤。男女通用的,那时许多女生买短裤来替换掉长裤和裙子。她想起自己也曾有过几件。

夏装运动T恤和长裤。人人都有。

翻了几件竟然都是校服,也难怪箱子侧面用马克笔写着“校服”。她刚刚才发现。

等等!怎么会有裙子。女式礼服相配的百褶裙。

一件小号的夏装T恤。又一件。又一件短裤。一件长裤

女式礼服衬衣。

最后一件,一件小号校服外套。她把它翻过来,口袋里正缝着一个红“月”。

她躺倒在床上,压出许多沟壑。墙角蜘蛛正在结网,怕是要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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