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上的女人 -

我用你给的爱,构建了一座房屋,金砖碧瓦,琉璃灯。而我花了一辈子去收集所有的爱,虽然就住在房屋里面,却不知道你在哪?  是在厨房灶台下,还是藏在烟囱顶端? 记忆欺骗了我,我其实什么都记得,只是失去了寻找的能力和拆墙的决心。

——摘自梁文道《我执》

图片发自简书App

年少的我,看见画报上的月牌女人,面容姣好,衣袍华美。一心想着自己也是那个模样,在家里,偷偷摸着母亲的旗袍,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穿着美丽的旗袍,能遇见一个男子,温和稳重,能护自己一世安稳。那样冰凉的绸缎,精细的刺绣,我何时可以穿上。

有一天一个女人住进我家阁楼,我记不得那个时候看见过什么样子的画报,只记得那个女人的模样,后来好像所有的画报上画的都是她。


在盛夏午后,时常来一阵雷雨,听到几声雷响,豆大的雨滴就开始落下来。

这一日,一场大雨停歇,空气里充满潮湿的水汽,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滴滴答答的,院子里的青苔倒是十分精神。

我那时刚午睡起来,下雨的天气潮潮的,我提不起劲来,潮湿的水汽爬在发梢,午睡的汗水粘糊在脸上。

当我揉着眼睛从屋里慢吞吞地走出来。见着一个女人提着行李箱站在院子廊下,我一抬眼瞧见她,一袭烟云旗袍,烫着卷发,身段柔美,那身旗袍穿在她身上仿佛活了一般,每一寸都有呼吸。她站廊下就像是画报上的月牌女人。

她伸出手去接从檐下流下来的雨水,一滴,两滴,滴在手心,绽开一小朵水花,不知怎的,她歪着头,笑了。

我看见她的眼里满满的喜悦。那个场景仿佛一副油画。

我很喜欢她的笑容。

“小姐,不好意思啊。耽误时间了。”母亲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捧着茶碗,放在廊边的桌子上。

那个女人转过身,放下箱子,迎着母亲。摆手说:“没事没事,打扰了”

我怯生生的靠着柱子,看着她们交谈。那个女人一转头看见了我,冲我笑笑,我一遇到她的眼光就低下头假装看脚底的猫。

母亲看见我,叫到:“丫头,过来跟阿姨问好。”

我扭扭捏捏的走过去,低低叫了声“阿姨好。”

那个女人笑着说:“小丫头真可爱。”她拉着我塞给我一把糖。

彩色的玻璃糖纸裹着五颜六色的糖。我道了谢,从她身边跑开,到厨房里,剥开糖果。很甜,和嬷嬷买的那种糖果不一样。

我从门缝里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后来,她住进了我家的阁楼。


自她来了以后,阁楼上常常传来音乐声,有时是舒缓的,有时是激烈的。

我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阁楼窗户正下面,我喜欢那样的音乐。听着音乐,就好像看见一群穿着锦缎旗袍的女人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和穿着西服的绅士在跳舞。

我支着脑袋,看着院子里的月季,雨水将花朵挂了水,十分娇艳。

有时我在院子里捉虫,看见她扭着腰肢出门去了。薄薄的嘴唇擦了胭脂,每一步走在路上都有别样的风姿,我不自觉的盯着她看,有次她走出几步,似乎注意到我,回头来,对上我的眼光,冲我笑了笑。

眼睛笑成月牙般,露出几颗牙齿。我立马红了脸,迅速低下头。余光看见她的步子在走远,淡粉色的裙摆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我在无人时,会偷偷模仿她,她的一举一动,如何迈步,如何回头,如何笑,如何说话,恨不得自己就是她。

她常常在巷口拦一辆黄包车,坐上去,将手提包放在膝盖上,坐的端端正正,连皱起眉头也那样好看。

在夜晚来临时,听见巷口传来黄包车的车铃响,就知道是她回来了。

直到有一日傍晚,巷口传来马达声,一辆汽车停在巷口。我和伙伴听到声响,蹦蹦跳跳地去围观。看见她细长的腿从车上伸出来,然后是淡粉色的裙摆。我知道是她,听到她温柔的声音和车里的人说再见。我们几个孩子,都睁着眼睛,竖着耳朵,直到汽车驶走。

她转过身,看见我们,抿嘴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一些包着彩色糖纸的糖果,都给我们,我们上去哄抢,她在旁边咯咯地笑,我打开糖纸时,她已扭着腰肢回去了,听见她在哼着歌,想来心情很好,我很好奇,车上的人是什么人。

那一段时间,她常常出门,晚上仍是汽车将她送到巷口,她的高跟鞋踩在寂静无人的石板路上,登登登,伴随我入梦。

她不出门的日子里,一整日在房里放着同一首曲子,曲调轻缓柔和。有时听见她的高跟鞋有节奏的踏着。

我曾在一日午后,姆妈在房里午睡时,偷偷爬上阁楼,假装是找东西,看见她未关上的房门,午后的阳光热烈,黄橙橙的映在木板上,她光着脚,随着音乐旋律在旋转、跳舞。

我没有看清楚她的脸,只看见花裙子上的大朵牡丹花,香云纱飘逸,以及她跳动的长卷发,我不禁为此着迷,在门口偷看了许久。

我曾在学校里看见高年级的女孩子们在舞蹈室里学习这样的舞步,那是舞会上才会跳的。

我曾在午睡时间,偷偷溜进舞蹈室,看门的姆姆支着脑袋,在电风扇吱呀吱呀的声音里睡去了。我那时没有舞蹈课,模仿着记忆中的她,迈着拙劣的舞步,哼着她曾经放的乐曲。

那是属于我,年少的欢喜。


春末,仍旧要裹着厚厚的棉袍度过,冷风带着寒刀子能刺进皮肤里。

好几日,我都没有看见她出门,也没有听见刺耳的轿车喇叭声。只是,时不时看见有人送来包装精美的礼物,母亲就交代我送到阁楼去。

穿过走廊,踏上木板做的梯子,在风里,吱呀吱呀的叫着。我裹紧身上的袍子,拿东西的手,通红通红,总是被勒出白色痕迹。

我第一次敲门,给她送去东西,她半开门,我只看见她半张脸,憔悴惨白,卷曲的头发没有打理,发黄纠结在一起。她看见礼物,眼睛里射出一道光,又随即暗了下去。伸手接过礼物,道了谢,便关上门。

今日,我还在廊下给母亲洗用过的铝制饭盒,趁母亲不在,偷偷用了开水瓶里的热水,在温水里洗东西比冷水要强。

一个穿着军绿色的大衣的男人走进院子,噌亮的皮靴站在我面前。他蹲下来,留着寸头,是个兵 。

他递了一把彩色糖果给我,说:“小姑娘,帮我个忙,好不好。”

我浸在水盆里的手都是泡沫,接也不是 不接也不是。

他瞧见我的局促,便放进我上衣的口袋。

他凑近我时,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和巷门口拉黄包车的老黄叔不一样,没有那么浓重刺鼻,还带一丝好闻的气味。

我问他:“先生,要我帮什么?”

他勾起嘴角,指了指我的盆子说:“等你洗完 。”

我把盆子里水泼掉,尚还温热的水,倒在地上,升起白雾似的水汽。我拿了挂在廊下的毛巾随手一擦。

他站在廊下,挺拔背影显现出常年当兵的素养,他一直抬着头望着阁楼。我便知道他是来找她的,大概就是常来接她的男人。

我喊了一句:“先生?”

他转过头就说:“小姑娘,帮我转交一个东西好吗?”

他指了指廊下的桌子,我才看到,桌上多了一个包裹。

“好,我现在就去。”

“不用,等我走了再去。”说完,他向我礼貌的笑了笑,便转身大步走了,在出院门的时候,又停住,回头去望阁楼。

“你为什么不直接给她呢?” 年少的我一直不明白,他明明都已经在楼下了,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她。

他顿了一下,对我说:“小孩子家,不懂。”

于是,转身便走了,我看见他宽阔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转角。 隔壁的老阿婆正巧往路上泼了一盆脏水,皮靴印在地上的声音、泥土都消失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那个男人,也是最后一次。

我等他离开不久,抱着包裹,给她送去。

那包裹,同往常送来的一样,仍然沉甸甸的,我在楼梯上,将油布轻轻揭开,看见黑色毛呢,大概是一件衣裳。我伸了一只手指触摸到顺滑、温暖。

我敲门递给她。

她接过东西,道了声谢,我转头准备下楼。

“等一下。” 她在背后叫住我。

我呵着手问:“阿姨可还有事交代?”

她转身进房间,门半开着,我偷摸伸了头,斜着眼瞄着,看见放在窗子下面的留声机,泛着金色的光,还有黑色胶片。

她拿了样东西,说:“这瓶药膏给你,瞧你的手上生了疮,这个药极好,晚上睡前抹一些,好得快。”

我推说:“这样不好,姆妈知道了,要骂我的。”

“没关系,你拿着,不值什么钱,她不会骂你。”

冰凉的铝制药膏我紧紧攥在手里,在走廊下,打开药盖,有一丝香味,乳黄色的膏体抹在红色的疮上,慢慢感受到清凉,疼痛减缓。

又是一阵冷风,刚刚倒在地上的热水,已经冷却,结了薄薄一层冰渣。


春日里的寒风,渐渐在日头温暖里温和许多。

在仍旧萧条的春日里,我看见她,穿着长至小腿的黑色大衣,露出一小截丝袜,高跟皮鞋,提着一个黑色暗纹的皮包。

母亲在院子里晒被褥,看见她下来,打了个招呼:“出去啊。”

她点点头道:“对啊。”

她向我走来说:“你的冻疮怎么样了?”

我伸出手,给她看:“好多了。”

“那就好。”她弯弯的嘴角上扬地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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