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蝉居高多远韵
——咏蝉古诗词赏析(上)
王传学
蝉,雅名蜩,俗称“知了”,在夏、秋季鸣叫,声音响亮,吸树汁为食。它本是一种昆虫,但由于它常居高枝,古人误以为是靠餐风饮露为生,又因它体态娇美,声音连续悠扬,于是人们发挥想象,赋予了它优良的品质。晋代陆机在他的《寒蝉赋序》中认为蝉有六德:“夫头上有緌,则其文也;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食,则其廉也;处不居巢,则其俭也;应候守时,则其信也;加以冠冕,则其容也。君子则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岂非至德之虫哉!”古代诗人,更是结合社会现象、自身经历和感受,寄托了诸多意象,使原本微不足道的蝉,具有了丰富的文化意蕴。《诗经•七月》中已有“五月鸣蜩”的句子,被称为千古悲秋之祖的宋玉在《九辩》中写道:“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蝉的寂寞无声,成为悲秋的典型意象之一。
蝉高居树枝上,餐风饮露,与世无争,诗人常把它作为高洁的象征,并往往托物言志,寄予自己崇高的情怀。
隋朝旧臣虞世南,被唐太宗李世民留用后,由于才高学广,为人正直,深得器重,于是,他笔下的鸣蝉就成了具有高标逸韵人格的象征,成了诗人自己是因为立身高洁而不是因为凭借外在的力量才被重用的表白。在这首题为《蝉》的诗中,诗人写到: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
这首诗先写蝉的形貌和生活习性。它颈垂着高贵冠缨那样的须,饮的是天上的清露。这里,表面上是写蝉的形状和食性,实际上意含象征。“垂緌”,暗示身份,显其“贵”;“饮清露”,暗示品质,昭其“清”。屈原早在《离骚》中用“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来表达高洁的情怀。蝉“饮清露”,品格当然高洁。接着写它的居处和声音。“凤翱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它的鸣叫是从高大疏阔的梧桐树间传出来的,像神鸟凤凰一样非同凡响。“流响”状蝉鸣不已,悦耳动听;“疏”则更见高拔清远;听到这鸣声,使人仿佛见到了蝉那种清华隽朗的高标气韵。后两句是托物寓意的点睛之笔,阐释了一个深刻的哲理:立身品格高尚的人,并不需要某种外在的凭借,自 能声名远播。短短的二十个字,形神兼备,情景交融,事理相通,物我一体。堪称佳什。
“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也写过一首《咏蝉》诗: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亦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骆宾王天资聪明,七岁能写诗,被誉为神童。唐高宗凤仪三年(678年),他在侍御史任上,多次上书论事,因而触怒了武则天,被诬下狱。在狱中,他写下了这首著名的咏蝉抒怀之作。
首联写狱中听到蝉鸣而勾起深沉的客地乡思。“西陆”指秋天,点明季节;“南冠”,典出《左传•成公九年》,指代囚徒,点明诗人此时的身份和处境。恰在这满目凄凉的深秋季节,在这失去自由的狱中,凄切不绝的蝉声怎不牵动蒙冤者的沉沉怅怀?颔联续写闻蝉见蝉的感受。“玄鬓”即蝉鬓,古代妇女的一种发式,把鬓发梳得像蝉翼。“玄鬓影”,在这里指的就是蝉。“白头吟”, 这里语意双关,一是指汉代卓文君的弃妇诗。葛洪《西京杂记》载,司马相如要娶茂陵女,卓文君有感而作。以男女关系比君臣关系,象征诗人自己被君主所弃。二是指自己已垂垂老矣,哪能禁得起黑色的蝉对着白头的自己哀吟呢?颈联由对蝉的埋怨转写对蝉的同情哀怜,同情它在露重风多的险恶环境里有翅难展,有声不扬的遭际。而实际上,写蝉怜蝉就是喻己哀己。言路阻塞,有志难酬;身陷囹圄,有冤难申;自己的不幸与蝉的遭际竟何其相似!尾联又把咏蝉和抒怀交融在一起,传达出两者共同的苦闷,抒发心怀高洁而不被人相信,满腹心事却无处表白的怅恨之情,同时表现出诗人不亢不卑的性格,表达了对黑暗世道的控诉和不满。用典贴切,双关自然,对仗工稳,风骨凝练,亦属上乘之作。
晚唐诗人李商隐的《咏蝉》,也非常出色: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李商隐一生仕途坎坷,落寞凄凉。他七岁时,父亲去世,家境极为艰难。二十五岁中进士,走上仕途。但此后由于李牛党争的原因,被人排挤,四十六岁便郁郁而死。他的作品,大多抒发仕途潦倒的苦闷和揭露当时政治的黑暗。他的这首《咏蝉》就表达了这种怨愤。
首联借蝉写自己的怀才不遇。蝉高居却难饱,得到的是不公平的待遇;声音传得很远却无人欣赏,也是徒劳。这居高和声远,说明自己具有拔俗的品行和高超的才能,理应得到重视和重用,以施展才华,干出一番事业。但“难饱”何以高飞,只是徒存壮怀。诗一开篇就表露对现实的极大义愤。颔联紧接“徒劳”进行具体描述。尽管蝉悲痛欲绝地呐喊,但看似青翠的树木却无动于衷,并不理会,比喻自己不能被人理解,知音难觅。颈联则由蝉转向自己,用两个典故直接表达内心的忧伤。一典出于《战国策•齐策》桃梗和偶人的对话,桃梗说土偶(泥人)原是西岸之土,淄水至,就会溃散。土偶则对桃梗说,我确是西岸之土,即使溃散,仍然在西岸;而你,是东国桃梗,如果削为木偶,淄水至,则漂流不知所至。用这个典故,意在比喻自己的官宦生活像桃梗一样,无法摆脱飘零之苦。一典出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田园将芜胡不归”,表达了诗人的归隐之念。尾联,感谢蝉对自己的启发和警示:情志高远的人在污浊的社会是难以生存的,同时也表白了自己出污泥而不染的心志。
以上三首咏蝉诗被称作唐代“咏蝉三绝”,都是托物言志之作,歌颂了高洁的品格。但由于作者地位、遭际和气质的不同,使之面貌各异,构成了各有个性的艺术形象。虞世南是高官,声望自大,以蝉暗喻品性高贵;骆宾王是囚徒,自哀自怜,显其高洁;李商隐是落拓士人,悲蝉悲己,自叹高清。清人施补华说:“三百篇比兴为多,唐人犹得此意。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重露飞难进,风多响亦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比兴不同如此。”
以咏蝉来歌颂高风亮节,抒发胸怀的诗句还有很多。如唐代诗人戴叔伦的《画蝉》:
饮露身何洁,吟风韵更长。
斜阳千万树,无处避螳螂。
诗的意思是:蝉宿风餐露何等高洁,对风吟唱韵致更长。纵使夕阳下有千万棵树可以栖身,也难于躲避螳螂的捕食。全诗暗喻有高洁品质的人容易遭受黑暗势力的摧残迫害。
诗人从蝉的饮露餐风而赞颂其清雅高洁,由蝉迎风而唱而赞颂其韵致悠长,从节操和风韵两个方面礼赞了蝉。从更深的意蕴上说,诗人是借咏蝉赞颂了品质高洁、独领风骚的贤人高士、志士仁人。
因为蝉居于高枝,古人误以为它们是餐风饮露,于是联系到社会生活,把它们视为高洁的象征,且歌之咏之。受到士人美化的蝉,其实正是对象化的士人自身,是士人自身道德人格的美化。
蝉声响亮而高远,对此古诗中有许多生动的描写,如南朝诗人萧子范就曾在其《后堂听蝉》中写道:
试逐微风远,聊随夏叶繁。
轻飞避楚雀,饮露入吴园。
流音绕丛藿,余响彻高轩。
借问边城客,伤情宁可言?
诗中写蝉在微风中尝试飞远,在繁茂的夏木中栖息。轻飞避雀,饮露入园。婉转的清音萦绕藿丛,余音响彻高高的亭轩。诗人最后感叹道:面对如此高风亮节的蝉,那边城的游子,还有什么忧伤的情怀值得述说?
唐代诗人刘禹锡在其《酬令孤相公新蝉见寄》一诗中也写到:
相去三千里,闻蝉同此时。
清吟晓露叶,愁噪夕阳枝。
忽尔弦断绝,俄闻管参差。
洛桥碧云晚,西望佳人期。
此诗的意思是:诗人与好友令狐楚相隔三千里远,却在同一时间听到蝉的鸣叫声。这蝉声早晨清脆地萦绕在带露的树叶间,傍晚伴着夕阳在忧愁中鸣叫。一会儿像琴弦音断声绝,一会儿又似管乐合奏。站在洛阳桥上向西望去,只见晚霞满天,何时才能与朋友相会?诗中描写蝉声早晚各不相同,单鸣、合唱别有特点,生动具体。
唐代另一位诗人卢同在其《新蝉》一诗中对蝉声的描写:
泉溜潜幽咽,琴鸣乍往还。
长风剪不断,还在树枝间。
诗人将蝉声比作泉水的潜流幽咽,琴声的回环往复。长风吹来似乎听不到了,再一细听还在树枝间萦绕。将蝉声描写得极为形象生动。
再看宋代诗人朱熹的《南安道中》:
晓涧淙流急,秋山寒气深。
高蝉多远韵,茂树有余阴。
烟火居民少,荒溪草露侵。
悠悠秋稼晚,寥落岁寒心。
此诗写诗人赴南安路上的所见所闻。“高蝉多远韵,茂树有余阴”,意思是:栖息在高处的蝉多有悠远的声韵,茂密的树林中传出它们袅袅的余音。高则传远,障则婉转,诗人根据声音传播的这一规律,描绘了蝉处于不同地方的鸣声特点。高与茂相间,悠远与袅袅相和,给人们展现了一个优美的群蝉大合唱的旋律,有如身临其境一般。
再看南宋诗人杨万里《初秋行圃》中循声寻蝉的情趣:
落日无情最有情,
偏催万树暮蝉鸣。
听来咫尺无寻处,
寻到旁边却无声。
诗的大意是:将落的太阳看来好像无情却最有情,催促千树万树上的蝉在傍晚时一齐鸣唱。听来觉得近在咫尺,却找不到它藏身的地方;一旦寻到它的近旁,却又没有了声响。
诗句充满着大自然有和无的辩证法。落日自照,暮蝉自鸣,相互间本无特殊的情意,但正是太阳的照耀促使暮蝉使劲地鸣叫,从这一层关系来说,太阳又是最有情的。循声寻蝉,从听觉上判断蝉就近在咫尺,但又怎么也发现不了它的身影;待发现了它大致藏身的地方,蝉察觉动静又停止了鸣唱,以致失去了寻找的目标。循声寻蝉确实存在着“探迷”一样的情趣。
一样的蝉鸣,在不同的人听来往往会有不同的感受,生发出各种不同的感慨来。
先看唐代诗人司空曙《新蝉》:
今朝蝉忽鸣,迁客若为情?
便觉一年老,能令万感生。
诗人听见第一声蝉鸣,便觉又有一年岁月流逝,羁旅思乡之情油然而生,读来不禁让人感慨万千。
这蝉声曾使长年漂泊在外的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乡愁顿起,他在《早蝉》中写道:
月出先照山,风生先动水。
亦如早蝉声,先入闲人耳。
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
渭上新蝉声,先听浑相似。
衡门有谁听?日暮槐花里。
诗人觉得自己是闲人,最先听到了早蝉的鸣叫声。一听到蝉鸣,就泛起思绪,一直听下去,乡愁逾浓。渭河边今夏的蝉声初鸣,与家乡的蝉声很有些相似,不知此时家乡衡门现在有谁在听这蝉声?可能听蝉之人的身影早已淹没在夕阳西下的槐花林里。表现了诗人通过听闻蝉声,不禁惹起对远方亲人的无限乡思。
白居易还写有一首《闻新蝉赠刘二十八》:
蝉发一声时,槐花带两枝。
只应催我老,兼遣报君知。
白发生头速,青云入手迟。
无过一杯酒,相劝数开眉。
此诗是白居易写给好友刘禹锡的,借“一声”蝉鸣、“两枝”槐花,写出蝉之新、槐花刚放的初夏特点,抒发了诗人既感伤又豁达的复杂情感。既因季节变化和“青云”(指高官显爵)迟到,而生人生易老与功名难得之叹;又认为“杯酒”就能释怀,应坦然面对人生起落与功名得失,表现了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
刘禹锡接到白居易的赠诗后,写了一首《答白刑部闻新蝉》:
蝉声未发前,已自感流年。
一入凄凉耳,如闻断续弦。
晴清依露叶,晚急畏霞天。
何事秋卿咏,逢时亦悄然。
诗中写道,诗人在蝉未鸣叫前,已经感到时光流逝,韶华难留。一当听到蝉声,内心顿生凄凉,如听到琴声时断时续。蝉在晴天早晨的鸣叫清亮悦耳,萦绕在带露的树叶间,而傍晚叫得又急又噪,似是害怕满天的晚霞。“何事秋卿咏,逢时亦悄然”,写蝉逢时而鸣,感叹自己的时运不济。
“蝉声无一添烦恼,自是愁人在断肠”(南宋·杨万里《听蝉》)。其实,蝉本无知、无情,蝉鸣亦本不关愁,许多诗人之所以闻蝉而愁只不过是因为诗人自己心中有愁,“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的缘故罢了。
因此,我们不难明了:有志无成、空有一腔报国热情却无处施展的唐代诗人雍裕之闻蝉声而潸然泪下:“一声清溽暑,几处促流身。志士心偏苦,初闻独泫然”(《早蝉》);五代楚诗人刘昭禹在其《闻蝉》一诗中对蝉“莫侵残日噪,正在异乡听”的劝阻;唐代诗人卢殷在其《晚蝉》一诗中对蝉“犹畏旅人头不白,再三移树带声飞”的抱怨;唐代另一位诗人姚合在其《闻蝉寄贾岛》一诗中对蝉鸣“秋来吟更苦,半咽半随风”的描写;宋代词人刘克庄在其《三月二十五日饮方校书园》一诗中对蝉“何必雍门弹一曲,蝉声极意说凄凉”的感受,都只不过是诗人各自的内心情感的外现与物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