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风光,向来是他看也看不厌的景色。大漠孤烟,北雁南飞,他常常站在那状似荒芜的高处,默默看着这一切,并将其记在心中。
他是藩王之子,自幼在这片辽阔但又荒芜的土地上长大。他爱这片土地,因为在这片土地上,他父王带领的铁骑无论踏足哪个地方,都能够胜利而归。
但他的骄傲,并不是他父王的骄傲。
他曾在一次战役获胜后,跑去找他的父王祝贺,但却因在大帐门口听到了父王的叹息而生生停住了脚步。他将他小小的身躯努力地缩在阴影里,耳朵贴在帐上,努力地听着帐内谈话,原以为只是父王出征归来的疲惫导致的一声叹息,他却未曾料想父王正用失望至极的口吻和部下道:“在塞北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称王了又如何?无论我多么风光,也终究比不上京城里那人!”
京城。
年纪尚小的他不懂从未听过这个词,却将它细细琢磨,藏在了心底。
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成长为了塞北这片土地上英姿飒爽的少年。骑马射箭,军事政治,带兵打仗。每一样父王要求他学习的东西,他都能做到最好。上阵杀敌,他是最勇猛的那个;学术讨论,他是得到夫子夸奖最多的那个;战略制定,他次次得到父王手下大将军赞赏的眼神。
可是父王没有夸过他。一次都没有。
每当他得到了别人的赞赏后将骄傲的目光投向父王,总能看到父王皱着眉眼神略带陌生的看着他。那眼神夹杂了太多其他的东西,他读不懂。
他终于又一次来到了父王的帐外。
如今的他,不需要下过多的功夫已能将自己藏匿的很好,并且还能够寻到一处能看清帐内情况的地方。他将目光投下,原以为父王只是对自己要求严格,心中欢喜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却又一次没有料到,父王正站在帐内那幅巨大的地图前,用手一寸一寸地描摹着。那幅地图他认得,它容纳的是这座王朝的整片江山。
这次,他不仅听出了父王叹息中的欲望,更读懂了他多年来眼神中包涵的那份野心。
“京城。”
他听到父王再次念出了这个词。而这次的他已了然这个词的含义,更洞察了父王加注在这个词中的深意。
京城,是这座王朝最中心最繁华的地方,名为长安,他知道。而他更加了解的是,那座城池中,藏着父王多年的执妄。
他找到跟随父王多年的老部下,在那白发苍苍的老人的讲述中,重回了一次那腥风血雨的长安。从他父王的出生,到成长为长安城中英俊潇洒的少年,再到成年后运筹帷幄,以及最后一步踏错,分封边疆,与皇位无缘。这些经历,是他在塞北见所未见,唯有在书中能够读到的。
塞北人豪爽,不拘小节,他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自然也习惯如此生活。猛然听到父王从前经历,让他在了解父王执念并愤愤不平的同时,也对长安这个地方燃起了一丝兴趣。
有意思。
他开始了他自己的成长。他搜罗了一群人才到自己的身边,派人暗中选拔塞北优秀的人才并加以培养,建立自己的情报组织,甚至,派遣人卧底在长安。时间过去,他对长安了解的更加透彻,他对长安的一切认知也再不是仅仅从他人所讲的故事中进行想象。他知道了长安的风帘翠幕,街头小巷的烟柳画桥,知道了每逢佳节的人声鼎沸,知道了皇城高檐中贵族阶级的利害关系和分派朋党。
终于,他收到消息,长安城中那个和他父王少年时代斗的你死我活的老皇帝已然驾崩。
新帝登基,他的野心也开始膨胀。他不满于生活在这荒芜之地,不想奔波于连年不断的战争。他看着孩提时代极其喜欢的大雁却是只想起在画中看到的京城中的金丝雀小巧模样;立于高地俯瞰塞北辽阔大地却只是想起长安大街小巷的繁华。他的野心,比起他的父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渐渐成长,而他的父王也渐渐老去。在他父王的弥留之际,曾叫他于床前问话。
他跪在床前,看见父王对着他伸出已干枯老朽的手臂,不禁有些惘然。曾几何时,父王也曾意气风发,指挥千军万马,但塞北终究是将当初那一代藩王养成了暮年老人。这更加助势了他野心的增长。
于床前垂头听训,他却听到那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抓住他的手,对着他说:“你是我最优秀的儿子,我以你为骄傲,你要完成我的遗愿……”
他愣住。父王接下来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父王说,他是他最优秀的儿子?父王夸了他!
他欣喜若狂。野心在他的体内蓬勃生长而不加限制,因为他知道,这野心是他获得父王夸奖的源头。
他将他的目光投向了长安方向,唇角微勾。
如今,新帝荒淫无度,懦弱无能,面对外敌的一切无理要求都尽数应允。外戚把持朝政,百姓苦不堪言。
时机已成熟。
他召出了早已被他在塞北这广阔的土地上暗中精心操练的数百万大军,一声令下,挥兵直指京城。
他骁勇善战,手中大军更是精心操练的精兵,朝廷所养懒散兵士自然不敌。一路南下,他亲自带着数万精兵突围直逼长安。
城外僵持数日,大军到来,而京城中早已被这些日子里他的数次进攻耗的弹尽粮绝,守城也多残兵败将。他站在战车上看着京城曾经高大宏伟的城墙如今血迹斑驳,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胜利一般弯了眼眸。
思量之余,城门忽地大开,数百万大军惊诧。原来,是他早年在长安城中安插的卧底,前来迎接大军入城。铁骑直指皇宫。
胜了。
当皇帝死于他剑下的时候,他看着剑上沾染的血迹一阵兴奋,像是忽然回到了孩提时代那般想要寻着父王要夸奖,可抬头四顾却一阵茫然。恍然想起,原来,父王已经过世许久了。
他看着在血泊中渐渐僵硬的皇帝的尸体,却不知下一步该做何打算。成功的喜悦暂时冲昏了他的头脑,也让他生出几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失落。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王爷解救了天下百姓啊!”
“现在该叫陛下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被身旁属下的恭维之声惊醒,这才仿佛重新有了神志一般将接下来的准备登基的事宜吩咐下去。诸事毕,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早已冷硬的血泊中的尸体,神色莫名。
次日,新帝登基,宣国号为宁。新朝降临,新皇永世。
世人赞誉新帝将百姓解救于水火之中,赞他知天下之实事,运筹帷幄,翻云覆雨。
也有新入宫的小宫女在夜间悄悄说话时曾道看见过他们伟大的新帝在夜深人静时曾对着塞北的方向对月独酌。
父王,你看到了吗?你穷其一生也无法完成的夙愿,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