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看起来弱不禁风。干瘪的面庞,皮包着骨而不是肉,青筋暴跳,颤抖的手臂,呆滞的眼眸;衣物因冗长而在空气中荡荡悠悠,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活像一只被风雨彻底洗劫后满身湿漉游走在无名小道上受惊而不知所措耷拉着头的小狗。
这个男人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南方乡村,是一个木匠。打十几岁就开始了学徒生活,学了一身好手艺。他的性格跟木头一样执拗:扎根于土地又傲立于天地。也许是跟木头相处久了,木讷讷的。他姓曾,世人予他别称“曾犟”——真犟的工匠。
曾犟读书读到了小学三年级,但他能够书写的字句非常之多。他自幼爱学习,没有书读就自学。也许,从幼时起他就注定了要同自己较劲,与努力同行。在我幼时他已步入年老,他总是告诫我吃饭不能剩饭,在他少时剩饭了是要罚跪的;他还说要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有用的人。他喜欢喝酒,喝起酒来话便不能停,人愈多他兴愈浓;他也爱抽烟,过去他会在我面前炫耀似地对天表演吐烟圈儿。他的手艺精湛,邻里乡亲有什么木工活都来寻他去。我很是喜欢在他刨完木头后散落一地的刨花丛里撒欢儿:捡起这片儿,瞥瞥那片儿......如今我总会想起他曾经张开宽大的外衣把我整个儿裹住聚拢在胸前的强大与温暖——现在是不行了,我大了,他老了。大得有他高了,老得快入土了。
曾犟有五个孩子,三女二男。在旧社会,尤其是农村,重男轻女的现象不胜枚举。送女儿去读书的更是屈指可数。他恰恰是指拇之一。他不理会旁人的不理解,执拗的把五个孩子全都送进了书塾。家里面穷,于是他拼了命做工,硬是撑起了整个家。我能想到曾犟的神情:傲气而坚决——我的孩子都要读书。因是在穷乡僻壤,他的孩子上学都得提粮携壶,跨过几重山。他的大儿子幼时不喜读书,躲着不去上学,他手持木棒赶着儿子直至学校。他的大女儿告诉我当她第一次离家求学时不敢一个人走那么远的山路,而当时又恰近黄昏,但是曾犟板着脸坚持让她一个人上路;她强忍着泪水迈开了步子,却在途中发现了曾犟悄悄跟在后边笨拙的身影。那是一个吃不上饭的年代,他与他的妻子培育了五个大学生,奉献了一生。
曾犟的孩子长大了,他自然就老了。幸苦了一生的他终究没换来健康,他患上了帕金森综合症。硬气了一生的他如今显得那么让人痛心。他常年戴着一顶军绿色的帽子来遮住头上的荒芜,他的头和手会不自觉摆动,喉咙因沙哑而发不出浑厚的声音,瘦弱的身板因撑不起衣物而显得更加突兀。刚开始他还能使用筷子吃饭,直到手抖得再也控制不住筷子才肯换成勺子。渐渐的,他不再愿意跟大家一起上桌吃饭了,每每都是独坐一旁,由他的妻子把菜撕成小块递到他的跟前。曾犟以前爱喝酒,得闲抽几支烟,现在不能了。他身体里最多的是药,吃不尽的药。他跟他的大儿子说,他怕是去不了多久了......他喜欢讲故事,以前是,现在也如此,只是曾犟吐出的字句不比从前了,音低又模糊——没人听了。
老故事在土坛子里发酵,旧事都氧化在了空气里,弥漫着忧伤。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是那个撑起了一片天的男人啊——精妙的手艺,执拗的犟性,硬气的做派......
每次看到曾犟我都不敢凝望,更不愿细想——我怕我会哭出来。
曾犟与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竟活成了木头的样子——朴实而又厚重。他一半的生命已扎根土壤,愿另一半就着土壤长成大树吧——
和着风和雨,站成永恒。
注:曾犟是我的爷爷,我年幼时由爷爷奶奶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