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兄弟如一窝狼崽一样的利口,能生活下来确属幸事!五弟在出生后七个月,无可奈何被送给远房姨孃家,以求苟活。
每到青黄不接的二三月间,能有一食果腹,于我们实在是值得欢欣鼓舞的事!就是平常日子里,比如刚刚收获大米小麦之后,能有一顿饱餐的机会,我们亦是谢天谢地的了!
含辛茹苦的母亲,经常在粗食里加点细粮,让正长身体的我们兄弟能够尽可能地吃饱喝足。比如,煮一大锅红苕,再加一大筲箕红苕叶子,在红苕和红苕叶子将熟之际,再把一捆如“金条”一样的面条撒在锅里煮。
这样的饭食分配,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如同打仗一样充满悬疑和紧张。今天回味,在喜剧意味里的辛酸,更让人泪奔!
我家里的穷困,不是同时代的人都能有幸经历的。
我读过一本台湾“劳模”赖远新写作的《乞丐囡子》,我对台湾五、六十年代一个瞎子老爹带着弱智老婆和一大群儿女流浪乞讨的悲惨故事充满了向往:儿时的我和赖远新儿时过的生活真的不可同日而语一一赖远新最少十天可以饱餐一顿,并且隔三差五地沾沾油荤,虽然这是乞讨来的残汤剩羹,但是可怜如我,日日饥饿甚至“饿得跳八丈高”,且一年难见三回油荤是累月经年!
与赖远新不同的是,我们还有健全的父母呵护着!
我们兄弟在看到锅里的饭食将熟之际,早就各持家里能找到的器具一拥而上,把破旧的土灶台围得水泄不通。
当时我们家是没有每个人都能有一只吃饭的碗的,只有一张祖辈遗留下来的四方桌。板凳都是我初中毕业时和家里二兄去邻县仁和镇买木板回来请匠人做的。
长兄年长还算懂事,一般都能礼让我们小兄弟。二兄是持强的,靠力气和排行老大气派地端着家里为数不多的几只旧碗中的最大一只碗,理直气壮地占据灶台前的有利地形,伸着碗等待母亲分配饭食;四弟尚幼,个子当时也比我矮一截,往往是顺手扯过一样只要不漏的器具来,顶在头上就拼命地往锅台边挤。
记得有一回四弟居然把家里给鸡喂食的烂铝盆抢过来,要母亲给他盛饭吃……我算是有点心计的吧,基本都是把家里唯一的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破旧搪瓷缸子事先悄悄藏起来,等到“吃饭的战争”打响,也迫不及待地找出来,冲到还炙热烤肉的灶门前,满怀期望地伸缸而待……
斗智斗勇的我们兄弟,使出全身十八般武艺,都希望掌勺的母亲多给自己分配点面条之类的细粮。
但都是一样的骨肉,都一样的忍饥挨饿,母亲对大家都一视同仁,按年龄均分,从无厚此薄彼。母亲是从来不吃一点细粮的,只有把自己口里省下来的稍微多分一点给她的儿子们。
端着奇形怪状盛饭工具的我们,分得饭食后马上在狭窄的屋子里寻找地方狼吞虎咽起来。
我从来都是认为已经分盛到我搪瓷缸子里的饭食肯定只有我一人独享,于是便慢条斯理地吃起来。我吃饭的方式和兄弟们从来都是不一样:我总是先把红苕、红苕叶子这些比较难以下咽的粗粮解决掉,然后再才以一种“胜利者”的喜悦姿势对搪瓷缸子里的面条细嚼慢咽。
我坚持这样做的目的,第一是我觉得先吃粗粮,后面的细粮的吸引力是一种巨大的吸引力,吃粗粮就不再是痛苦的事;第二,“先苦后甜”是一种特别值得享受的味道,再“苦”的磨砺只要有“甜”的成功期盼,都是莫大的幸福。
当我有些得意洋洋的挑起细长的面条炫耀似的从下往上慢条斯理吞噬时,二兄都会眼馋得很,便借机凑过来,悄声央求我“给一点点”,我若分给他一少许,四弟便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伸出他的“碗”来,要我也给他一些;我若不允,二兄便会假装恶狠狠的样子,挤眉弄眼地做出各种样子威吓我,有时甚至神不知鬼不觉地掐我一爪,让我疼得撕心裂肺。
在兄弟们幼小的心灵里,孱弱的我还是被慈良的母亲照顾有加的,我搪瓷缸子里“藏”着的面条远远多过他们的……
更多时候,我为了“捍卫”我搪瓷缸子里的面条,在兄弟们软磨硬缠软硬兼施中都毫不动摇,我的“胜利果实”也来之不易啊!
于是,“百般挑衅”后毫无收获的兄弟们开始使用“阴谋诡计”再加上“武力夺取”了。
一般都是这样的场景:二兄在遭到我的严辞拒绝后往往装着无可奈何的样子,佯装“撤退”,等我放松警惕慢慢松开严密“封锁”住的搪瓷缸子口时,二兄以极其敏捷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过身来,一双筷子飞快地伸进我的搪瓷缸子里面,结结实实地夹起一大筷子面条,转身跑得比黄鼠狼还快,边跑边把面条往嘴里塞!
我反应过来伤心地大哭或者气急败坏地追过去的时候,早就躲在一边的四弟,趁机毫不客气地用筷子一捞甚至用手一抓,一把面条又被“侵夺”!
对付“强大”的二兄,我是有些无能为力,但是对比我小两岁的四弟,我还游刃有余!
我就是在号啕大哭或者穷追不舍之间,都会眼疾手快地随手给四弟狠狠的一击:一双紧握在手的筷子敲击在四弟头上,其阵仗足可把狼吞虎咽的四弟的嘴“震”得呲裂开来……
本来就狭窄的老屋,强塞着我们一家数口,东倒西歪的农具家什间还有啄食的老母鸡甚至小猪崽,被二兄慌不择路的“逃窜”和我的边嚎边追,已经整得鸡飞狗跳。四弟突然而起的“乐极生悲”,更让人肝胆俱裂。有时候,见状厉声喝斥的父亲,会用他孔武有力的大脚,飞踢在我或者二兄的屁股上,我和二兄或者委屈或者不服气的鬼哭狼嚎,便让或歪倒了手中饭食或还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四弟被父亲用手大力地拍打屁股:“你这个搅屎棍!……”
我悲伤欲绝地哭诉:“……你们为啥这样凶?人家碗里一个好东西,你们都要来抢……”
母亲爱莫能助地看着我,声音异常沉重:“三儿,几根面条就是好东西?你好好读书,长大了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吖!”
待我哭声稍微低落,母亲又说:“自己的东西自己要看管住么?‘财不露白’都不懂?你要炫耀,别人就会惦记的!”
这些有别于常人的人生成长经历,在今天看来是笑料,但对我的整个人生确实起到了不可否认的作用!每当我清理我的“胜利果实”时,我就想起父亲那只踢在我屁股上的脚,或者那只打在我头上的拳头。那深沉的痛,让我不敢忘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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