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五了,丽琴今天准备好早点下班,跟同事说了声要去包片村子办点事,就急急忙忙往家里走。她考虑了好久,终于下决心了。她就是这样的女人,一旦下了决心就不再纠结了,她什么苦难没经历过,她能承受得住的。
开门进来,建国果然在家,他边撅着屁股捡烟头边伸起脖子跟她招呼:“还自己开门,搞突然袭击啊。”
丽琴换了鞋走到沙发跟前坐下,帮着把茶几上零散的烟头堆进烟灰缸。“快坐下吧,趁孩子不在,我想跟你说个事。”丽琴开口了。
“有啥事?告我就行。”建国恢复了一贯的镇定,稳稳地坐在沙发上。
丽琴低了低眼睑说:“我想了好久了,咱们离婚吧。”
建国愣住了:“你说啥?离婚?”
丽琴使劲点了点头:“嗯。”
建国很快笑了:“谁又给你出主意了,以为我要的贷款是限购城市的房贷?搞假离婚没用。”
丽琴让自己硬硬地说:“是真离婚。”
“出什么事啦?告我。”
“真没有,就是觉得咱们离了比较好。”
建国沉默了。
丽琴心里有点慌,说:“离了对你好,真的,你听我的。”
“你说这些我不爱听,我和你,好坏都绑一起了,为我好,更别提这些。”
“我真的想了好久了,你是需要做事的人,离了孩子我带,你可以东山再起的。”
建国真生气了:“你这什么话,你以为我想干那些事啊?我为你们才这么拼的。”
丽琴说:“离开我,你能做好的。我知道你有那个能力。”
建国自嘲地笑了笑:“你这么看重我,更不该离开我。”
丽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提前没想好那么多,想着只要自己下决心离就能离了。俗话说,女人四十豆腐渣了,女人主动要离还离不了?
她在犹豫,是该故意说些伤害他的话呢?还是把这么多年的秘密告诉他?甚至,就像刚出事那会儿在火头上那样,再骂他一顿?
丽琴拿不定主意,最主要的是要不要告诉建国她多年的秘密。她下意识地又攥了攥拳头,这么多年,她已养成了习惯,总是爱攥着拳头,很少把手舒展开来,更是从不手掌向上示人。
是的,她心里有一个自以为是天大的秘密,这一段时间以来,这个秘密又一个劲地折磨她。
她以前是自私的,但她现在已经成熟了,她应该有足够的自信承担自己,所以,她决定自己面对自己的命运,不想牵连拖累任何人,包括这个和自己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男人。
2.
这个秘密,曾是丽琴少年时难以愈合的伤痛。
还是小学时候吧,有一次,她早晨醒来,听见爸妈在外屋吵架。妈妈说:“你当时抱的时候怎么就不懂得看看她的手呢。”
“当时想人家多好的人家,想要都来不及呢,哪想那么多。”爸爸声音很低。
“哼,亏得还是有文化的人家呢,也骗人。害得咱们也起不了山。”妈妈说话总是直接了当。
“快别说了,都是命。”爸爸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
她懵懵懂懂地站在了他们的身后。爸爸看见了,赶快抱起她:“没事啊。”
妈妈看着她不解的眼神,对她说:“你听见了?可不许不亲我们了啊。你看你亲妈多狠心呢,因为你的手长得不好,就把你送人了,还是我们把你抱回来养你这么大的,你可得记着。”
她“哇”地趴在爸爸的肩膀上哭了,原来,她是被抱回来的。她的亲生父母是因为她的手不要她的。她反反复复地看自己的手,也不知道到底哪儿长得不好。
她哭个没完,爸妈没办法了,只得告诉她:“你右手是把刀纹。”
她看了看妈妈和爸爸的手心,确实和她的不一样,她的小手心里,一道深深的横纹直通全掌,似乎要将手掌拦腰切断了。
她不敢再哭了,她怕,她甚至怕现在的爸爸妈妈也不要她了。
她同时明白了,别的同学的爸爸都好年轻,只有她的爸爸很老的;别的同学的妈妈都好好的,只有她的妈妈是瘸腿的;别人家有宽敞明亮的房子,而他们家住在两间破旧不堪的东房里;别的小朋友有好看的书包,绣花的衣服、鞋子,她却永远都是用着、穿着破旧的最差的东西。
那天,她全明白了,全是因为这只小手,因为手上的这道纹,她注定了什么都是最不好的,能有她的爸爸妈妈养她,就已经很好了。
她也从此有秘密了。她牢牢地记住了这几个字——“把刀纹。”但她也最怕别人知道这几个字,她觉得如果别人知道了,都会不理她的,她本能地想守住这个秘密,永远不让任何人知道。
她过早地成熟了,她很善感。妈妈那样没见识的女人,说话让她伤心的时候很多,她也偷偷地哭过。但是,慢慢长大,她也能理解妈妈了,她家的日子过得实在太苦了,这还不是因为她吗?连又抱养来的弟弟都得跟着她受穷,受苦。
是啊,她有什么理由哭鼻子呢?她应该格外珍惜拥有的一切,比如,她喜欢读书,她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她感谢学习让她看到了远方,看到了希望,她常常以孟子的那段话来激励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初中毕业时,她没考上什么学校,但她觉得自己有希望,便又补习了一年,结果还是没考上。妈妈不让她上了,觉得白浪费钱,村里也没有人看好她,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哪有什么走出农门的希望,邻居女人都冷嘲热讽地奚落她不知天高地厚,不懂得体贴父母。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跟妈妈这么拗,一个劲儿地求妈妈,让她再上最后一年,如果再考不上,她就回来帮他们养家。妈妈心软了。
第二次补习,她考上了本地区的一所中专,这一事件,也震动了全村。
四年的中专生活,她过得还不算沉重,虽然家里没有人送她到学校,也从来没人来看过她,她的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但她感觉到了自由的呼吸,她离开家,见到了更大的世界,她第一次为自己的坚持感到欣喜,原来,我的小手也没那么坏,比比大部分初中毕业回到村里的同学,她对自己有了一些信心。
毕业后,她被分配到县里的一个街道办当了一名计生工作人员,她成了吃国家饭的人,村里开始有人羡慕起她来。
3.
这个秘密,是她在婚姻中唯一不忠实的隐瞒。
她知道,她的日子没想象得那么好过,爸妈为了供她上学基本掏空了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积蓄,弟弟没好好上学,在村里混得话很快也得娶媳妇了,可家里新房还没盖,这就需要一笔大钱呀。
工作后,也有人追求她,她总是先把自己家里的情况先摆出来,看人家能接受不能,能接受,再谈别的。当然,十个有九个先被她家里的拖累吓跑了。
看着看着,她就到了大龄女的行列,那段时间,她又常偷偷地看自己的手纹,觉得是不是又是这手害的,出来工作反而不如在农村好找对象了,弄得高不成低不就的。这种沮丧的情绪持续了好久,直到她遇到了建国。
没见面时,介绍人就跟她说了,你也得将就一下,人家是干个体的。她本不打算见了,干个体的人挣钱更辛苦,也更没有安全感,想来更自私,以前也见过两个,对她们家的情况比工薪阶层更害怕。
在她心灰意冷地拖了一段时间没心思见面时,建国竟然在她单位门口将她拦住了。她没办法,跟着建国到了一个小饭店,坐了下来。
建国说:“你跟介绍人提的前提条件是说结婚就得先养你这个家,我同意,这样,咱们就能进一步了解了解了吧。”
她笑了,这人倒也爽快。仔细看看,除了身体有点块儿以外,也还不错。
几乎就在当天,他们俩就开始谈婚论嫁了,建国说:“现在的社会,挣钱不是问题。将来,我挣钱,你当家。你这样的人,将来肯定是好媳妇。”
丽琴一下子遇到了主心骨,她觉得这是个懂她的男人,也像个男人。她问都没问他家的情况,决定嫁给他了。
其实,建国家的情况还是不错的,父母亲健在,还有一个妹妹,在城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建国先是接了父亲的班,厂里效益不好破产了,他就自己带了几个人做装修。
自从嫁给建国,丽琴就很少想那手纹的事了。当然,她也没把这个秘密告诉他。
后来,单位有了电脑,有一段时间,大家都热衷于在瓷都算命上称骨算命,丽琴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时辰,也不敢和大家一起算,只自己一个人时偷偷地在百度上输入“把刀纹”三个字,结果,说法不一,总得来说是要么大好,要么大坏,终归这样的人是有些特别的。
随着建国生意越做越大,丽琴家在村里盖起了新房,弟弟娶了媳妇,建国又给了点启动资金,弟弟自己做生意独立支撑起门户了。
后来,爸爸过世了,她时常接妈妈来家住一段,妈妈总是在她跟前自豪地说起在村里受到的夸赞和羡慕。丽琴感觉很幸福,觉得自己应该是属于先苦后甜的大好的命吧。
丽琴和建国有一个女儿,公婆帮着带,她一心一意地上班,从来不操建国的心。在她眼里,和建国在一起,世上根本无难事。
建国做装修挣了些钱,就开始办起装修公司,5年后,又转手买了块地,开发了一栋5层的楼房,搭上了房地产迅速扩张的这班车,2012年房子全部销售一空,同时建起的还有一个5层的酒店,建国自己经营起来。
丽琴从来不问建国生意上的事,反正家里总有钱源源不断地供她花,刚结婚第3年,她就开上了一辆捷达车,没两年,又换成奥迪A4,当然,建国也开着一辆丰田霸道。
他们在自己开发的楼盘里挑了一间复式结构的自己住,装修是她喜欢的中式的,配套海南黄花梨实木家具。
现在建国是县里的知名人士,丽琴都能感觉到,连单位的领导都对她刮目相看了,她也毫不费力地进了副科级,当上了街道办副主任,其实也就挂个职,她也没太多的上进心了,觉得轻闲点就好,女儿马上要中考了,她只一心关心女儿的学习,希望她能考进重点高中,上个好大学。
4.
2016年底,一切的平静和美好都被打破了,建国为丽琴撑起来的高楼大厦瞬间坍塌。
那天,她下班回来,家门口拥堵着十几个人,她呆住了,这是干什么呢?大家叫喊着,情绪激动,他们都晃动着建国打下的欠条给她看,原来,建国在外面借有很多的高利贷!据说有2000万!
丽琴当下就吓傻了。
十来年了,建国就是她的天。她感觉自己一直是生活在浅水层的小鱼,而建国则是有着在深水层浮沉游弋的经验和智慧的。这么多年,他做什么都成,有眼光,有胆量,驰骋商场所向披靡,也听他偶尔说过资金周转困难的事,但最后都被他搞定了。
可这次,怎么让人家闹到家门口来了。难道,酒店没人了吗?他们为什么不去酒店呢?
很快,丽琴就知道了真相,酒店已经关门歇业有一段时间了。大家得知她一无所知后,一个劲地摇头叹息,说:“怪不得会搞成这样呢。”
她好言好语打发走他们,好不容易联系到建国,建国让她一个人过酒店来,不要被人盯上。
他们在酒店的一间仓储室里见了面。
丽琴看见建国200斤的大块儿头缩在一堆床单被罩里,泪就下来了:“怎么了呀?怎么就能欠下那么多钱?”
建国说:“被银行坑了。这不年年都是周转上个人的钱把银行的贷款还上,完了再贷出来吗?
可是今年,跟个人把钱凑上还了,结果银行再不贷给了。眼看一个月的周转期限到了,四处找人也贷不出钱来,以前从没失信于人过,但是这不是小数目的钱,大家听说还不上,都来催逼,周转的利息也不要了,只想把本能拿回去。
酒店帐上的点流动现金全支了,也只是杯水车薪,已经两个月没开业了,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丽琴问:“那这几年挣下的钱呢?”
建国苦笑着说:“一个县城哪能养起什么高级酒店呢,十八大以后,公款消费没了,哪有生意?这3年多每年赔100多万。本来从开发房子买地起,就有民间高利贷,哪挣下什么钱来。装修酒店标准又太高了,花了上千万。”
丽琴不明白:“那还又买霸道?”
建国说:“不买霸道能行吗?最起码有人敢借给我钱了。”
从来不生气的丽琴生气了,原来,她花的那些钱,都是别人的。她冲着建国吼了句:“原来你就是个骗子,骗别人的钱!”
建国不说话了。他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丽琴也不忍心再骂了。
建国倒了的事情很快在县城就传开了,丽琴不敢回村里去,她怕妈妈问起来。她也不敢回家,害怕面对门口的讨债的。不过,很快,她也就不用回去了,家也被建国顶得还了债,奥迪、霸道也都折价抵了出去,只等有现金了去赎。
她们重新和婆婆公公住到了一起,仿佛一夜回到了解放前,还背着巨额的高利贷。
丽琴又开始偷偷地看她的手了。这个年龄,她有点信命了。难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这道纹吗?难道不是吗?建国是多能干的一个人啊,全是因为她,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啊。
丽琴决定了,还是告诉建国吧,这样,建国最起码会好受一些。不那么自责了。
丽琴第一次在建国面前伸开了右手,掌心向上。她把手递到建国的眼前,对他说:“全是因为我,我是把刀纹,咱们离婚吧。你会再起山的。”
建国笑了笑:“我早知道的。介绍对象开始就知道了,你以为你的事在你家村里是秘密啊。”
丽琴愣住了,这个男人,她怎么一点都不了解了,这么多年,怎么从来没问过她一句呢。
建国说:“快别瞎想了。这些天我想明白了,全是我自己的问题。这几年,没好好做生意,全研究怎么搞关系了。其实,所谓的那些商场官场道道,现在看来全是害人的,真正看看有质量的政治思想、经营思想,显得就很不入流了。”
丽琴忽然也感悟了,是啊,自己还是一名公务员呢,一次一次的政治学习不是很有感觉吗?怎么就没想过自己家的生意为什么会做成这样呢?
建国说:“其实,最踏实的是开装修公司的那几年,跟市场打交道,只想着做出物美价廉的工程,让消费的人满意,做口碑宣传。那几年,我们是真挣下钱啦。咱们的捷达车是自己的钱买的。后来,开始做房地产就上了贼船了,不停地借钱,打点关系,再借钱,还利息,白忙活呢。”
丽琴终于明白了,那些看起来把事情做得很大的人,不一定是什么日子呢,就像他们,原来建国在县里那种呼风唤雨的感觉,其实很滑稽。倒是现在,他才像个正常人了。
丽琴说:“你真的不怪我啊?”
建国说:“外人都只干锦上添花的事,我只剩下你了,还等着公务员老婆雪中送炭养活我呢。”
丽琴笑了笑,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建国捏住她的手:“让我仔细瞧瞧,这么多年,老攥个小拳头,以后放松点吧,咱还有酒店在呢,总不至于资不抵债吧。只要不死,就能翻盘。”
丽琴不停地点头,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