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座城。
只不过,我再也不能在日升月沉时,眼中被填满宛如天女裙裾的漫天旖丽的云霞;我再也不能瞧见被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剪成星星点点的阳光,亲昵地吻着大片大片在和风中伸懒腰的三叶草。
因为我是一座城,一座重度污染的塞北小城。
我只能冷眼看着城里来往的人群,看着他们片刻不息的挤过由绿灯变成黄灯甚至变成红灯的十字路口,看着他们踏着纷乱的步子踩在砖块支离破碎的人行道上,看着他们皱着眉头,捂着鼻子,拥着人群匆匆地埋头赶路,而不屑理会头顶苍白得刺眼的天空。
我流着泪,哑着嗓子、扯着流血的喉咙,顾不得身上的遍体鳞伤,低下头俯视我的子民,用低沉平缓的语调,诉说着一个女孩的遭遇:“又是一年芳草绿,清明凄雨尽湿地,时光隔过那么久,如今的你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年。我不知道当你无数次地面对那一方哀草凄迷的坟墓时,泪水是否已在无言中淌下千行。雨水总是会有意无意的滑过那一片枝叶稀疏不齐的老榆树林,一滴一滴地坠落在你年年留下的花束上。
我还记得当年的你,和同伴一起骑车走在雾霾笼罩的上学路上,那年,你高一。混沌不清的浓雾将慵懒的启明星悄然抹灭,迷迷蒙蒙的阴霾深锁路灯柔和的光晕,鳞次栉比的高楼林立在橙红色的雾霾中,高大模糊的外轮廓显得越发阴森可怖。你戴着粉色的小熊口罩,骑车飞速穿行在偶尔闪现出几辆车的街道上,试图尽量不让雾霾遏制住自己自由的呼吸。你一直嘟囔:‘到底还能不能活下去,都污染成这样了。’一边埋怨一边还不忘让脚下自行车链条上的齿轮咬合处响的哗啦哗啦。你费力蹬车的影子被路灯投射到街道上,一晃而过。
与此同时,笤帚与柏油马路的摩擦声此起彼伏。他紧握着一把翘起几根细铁丝的大笤帚,戴着灰白色的大口罩,裹着一件略微褪色的黑色棉衣,棉衣外还套着早已失去橙红色光泽的工作服,脚上的球鞋沾满灰土,在昏暗的路灯下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他是你父亲,一位用散碎的高粱糜子唤醒黎明的环卫工人。
那天晚上,你下晚自习回到家,他还没睡,像往常一样关切的询问你的学习情况,你的回答却被接连不断的的咳嗽声打断,那咳嗽声令人窒息般的沉重。你不安的问:‘爸,你咋了。’他故作轻松的回答:‘ 没事儿,可能是感冒吧’。他背过身吐痰,又一次惊讶的发现咳出了血。你心疼的眼泪几欲滚落,要求他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他拗不过,答应了。第二天,他心疼医院的检查费用,没去。你知道后坚持双休日陪他去医院,在听到星期一下午三点来拿检查结果时,你松了一口气。可是你不知道,一切才只是开始。
那个夜,十时的街道寂寥如洗,光影浮动。打在树丛里的景观灯依旧在雾霾中坚守着一份凄凉与萧条 ,把阑珊的夜烘托的静谧深沉。你推开门,他已睡,你焦急的的翻箱倒柜,最后在垃圾桶里找到了皱巴巴的检查结果。你急忙摊开又不安地揉成一团,最后还是边祈祷边摊平险些扯烂的检查结果。
几个字,塌了天。
检查结果上肺癌晚期几个字赫然在目。
那一刻,你茫然的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世界出乎意料的平静,如同沉睡了好久的荒原,令人感到内心空洞而无着落,似乎流动的雾霾都会静止在这一秒敛声屏气。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感到一阵一阵的剧痛撕扯着胸腔,悲痛欲绝。我只看见你的眼泪喷涌而出,被日光灯四分五裂的光芒扯成一片一片尖锐的碎片,在这个不堪的世界横冲直撞。你不知道,他在房间里早已泪如雨下,楚痛散落一地。
夜半,你在被泪水浸透了的枕头上恍然入梦,不过一会儿又从噩梦中惊醒,抱着枕头哭喊着:‘别走……别走……’寅时将至,你了无睡意,辗转不能成寐。你不知道,他彻夜未眠。一分一秒的等到天亮,你请了假和母亲一起在医院陪他。过了两天,他就坚持要求你返校,你还是像往常一样早出晚归,只不过不在学校的时间都在陪他。原本以为日子会一天天如流水般平静地过下去,你看不见流水下隐匿的激流,但你知道那流水下有洪波暗涌。
终于,那天还是来了,在告知父亲病危后,你奋不顾身甚至不惜生命的赶到重症病房,挤过哭号的亲戚,像是倾尽生命般的扑上去,看到他那禁锢在呼吸机下的嘴巴费力张合,他好像在说:‘妮儿,我爱你,……’你强挤出笑容:‘爸爸,我爱你,我会好好的,爸爸、爸爸……’凌晨1:09分,他在你的失眠中安然入眠,笑得很甜。
第二年清明,你来到郊外祭奠埋葬在土里的亡灵,老榆树林的叶子缝隙中渗下的阳光漏在未烧的纸元宝上,反射出的阳光刺的眼睛生疼。你缓缓地燃点着纸钱,放进面前耀眼的大火。冥纸烧得正旺,你猛然想起他说:‘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要好好的……’你对着跳动的火苗,泣不成声:‘我会好好的……’”
我平静的说完一切,就陷入亘古不变的沉默,仍然透过流动的橙红色雾霾,冷着眼看着城里来往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