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昏昏沉沉地，我睁开眼，入目是苍茫的绵延无尽的雪，还有遍地的尸体。

拖着孱弱的身子，我慢慢向前爬行，想起身逃离，饥饿和寒冷几乎让我再次晕厥。

眼里唯一的白色也开始模糊起来，视野里突然闯进一抹鲜红，那团红色渐行渐近，终于在我面前停下。

一股温热的气息立即将我包围，怀抱瞬间让我暖和……

我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入目的依然是红色——一袭火红的衣衫，曼妙的身姿，微卷的长发，如墨般在风中肆意散开。

我久久无法再移开眼，多么完美精致的女子，令人惊叹！

她的脸有些苍白，几乎透明的肤色，反倒提醒了我，她的存在——

我像沉溺在海中很久的人，瞬间抓住一块救生的浮木。

“姐姐，带我走……”我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几乎是带着哭腔的说道，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此刻的面色黯淡、衣衫褴褛。

我要离开这儿，不管未来是怎样一番光景。

她沉默片刻，探寻的目光在我身上游移：“我没有理由，带你走。”

转身，背影落入我眼中，显得有些寂寥。

“我父母……都死了，亲人也……都走散了，要是你不带我走……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求你了……”

她步伐未停，却慢了许多，回头看我，眼中多了一丝温情。

伸出的手，犹带体温。

——璃雪，这一世，我的存在，只因为你。

【二】

她是璃雪，龙族最后一支血脉。

她是苍云大陆上，除东皇继承人外，最后一个拥有神力的人。

他们说龙族嗜血如魔，我却没见她杀过一个人。

她去战乱纷飞的地方，救治那些受伤的士兵；

她去干旱、有水患的地方，施咒救济；

她去有瘟疫的地方，开诊放药……

“璃雪，你……为什么救我？”我一边铺晒药材，一边问道。

她正写药方，顿了顿笔，抬头朝我笑了笑，没有答话，低头继续书写。

我习惯了她这个样子。

跟随她月余，每日交谈不过十句。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淡淡的微笑。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之间的相处越来越有默契。

话虽不多，但彼此一个眼神交流，似乎都能觉察到下一步动作。

在她身边，我有着最简单的生活，有时为她采药，有时为她铺床。

她的眼神，深邃而遥远，有着悲天悯人的仁慈。

她说，她要找到一个方法，拯救苍生。

我已数不清，她到底救了多少人。

——璃雪，苍生无法救赎，人，只能自救。

【三】

创世父神，在混沌初开时，将神力分成两半，分别传给他选出的两个最优种族——龙族、人族。

后来，人族因为贪欲，竟想要杀死创世父神，取代父神的地位。

父神大怒，收回了人族拥有的神力。

升天之时，父神原谅了人族的贪欲，将那一半神力重新注入苍云大陆的统治者东皇体内，神力只能统治者后裔继承。

龙族原本与人族和平相处。

龙的栖息之地多有水泽，他们拥有人貌，过着和一般人族无二的生活。

直到后来苍云大陆的统治者东皇动了邪念，欲将龙族的神力收为己用。

东皇用计骗走龙族太子玄澈，想用他的血祭天，传说那样，创世神的另一半神力就会重现。

龙王大怒，率领龙族与人族大战，人族利用器械作战，龙族利用神力呼风唤雨。

双方势均力敌，五百天后，龙王向人族发起总攻。

最终，东皇牺牲自己，使用血咒，召集所有皇族的鲜血祭天悔过。

那一天，漫天飘雪，所有鲜血在空中凝结，风、雪都成为最厉害的兵器，刺穿了龙族战士身上的铠甲……

东皇死了。

龙族灭了。

其时，龙族仅剩一个女孩，她正四处云游，悬壶济世，有幸避过一劫。

那女孩，就是璃雪。

——璃雪，也许你知道，有时，欲望的尽头，就是毁灭。所以，眼里总是慈悲。

【四】

随着时间推移，璃雪逐渐适应了我的陪伴，和我的相处，也有了些烟火气，话语也多了起来。

“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璃雪笑着说道。

我眼神有些迷离地看着她，腼腆地低下了头。

她看着我，有片刻失神。

“你的眼里为什么有忧伤？”璃雪抚了抚我的眉间。

动作轻柔得仿佛我是她的孩子。

我一展笑靥，在她身边，我很安心，我很快乐……

“璃雪，如果有人想杀你……你会怎么办？”我将她的手从我额头上拿下，握在手心。

“我有神力，这世上，谁能伤我……”璃雪有些自负地说道，继而狡黠地用另一只手弹弹我的额头，“但如果那个人是你，我甘愿承受……”

“不问原因？”我有些惊讶，我在她心目中地位竟然这样高。

“哈哈！骗你的……你怎么会想要杀我呢？你可是我最信任的人。”

这是实话。

璃雪的身份在苍云大陆是不能公开的，到处都是因人龙大战留下的遗孀孤儿，那些人巴不得杀了她，剥皮抽筋，又怎会接受她的帮助。

她每到一个地方，最多停留月余，事成后，马上离开。

她说，她要用脚步丈量苍云大陆每一寸土地。

自她云游，从来都是一个人，没有朋友。

直到遇见我——

对我，她从不设防。

——璃雪，我们的相遇，结局会是怎样？

【五】

“晨曦……”璃雪叫我。

“恩？”今天的璃雪有点反常，感觉总欲言又止。

“明天，我要去办些重要的事情，短时间可能没办法回来……你，到临沂之地去……”

“璃雪，你不要我了？”璃雪的话像遗言，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七年来，无论她去哪儿，我都寸步不离。虽然我没有神力，但能陪着她，就算静静坐着，也很幸福。

“傻瓜，我是让你去临沂之地等我回去。”她点了点我的额头。

临沂之地是鲛人族所在之处，去年璃雪救治了鲛人族公主的隐疾，他们感恩至极，并给了鲛人族世传信物，允诺我们随时可去找他们。

璃雪在救助别人的时候，有着神一般的容颜，是那样高高在上的看着世人。

可在我眼里，她就像个平常的小女孩，有调皮的神情，会放肆任性地逗我，看我呆呆地回应。

她带着宠溺的叫我傻瓜，我心里很甜。

——璃雪，你到底去哪儿了？我只想陪着你。

【六】

事实以近乎残忍的姿态扑面而来，不留给人一丝喘息的机会。

宽阔高大的祭坛，面目狰狞的神像。

长长的带血的锁链，洞穿双肩的琵琶骨。

胸前插着一柄匕首的她，在六芒星的中央，锁链横吊空中，身体悬着，火红的长袍被风撕裂。

所有这一切，都仿佛是在奔赴一场华丽的死亡盛宴。

鲜血顺着她的胸口，开始只沁出一些，渐渐的，血洞变大，血越流越多，她的脸色本就苍白，此刻看去竟像是透明的。

原来，我的心，还是会痛。

在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父母双双惨死时，我的眼泪不是已经流尽了吗？

炎天烈，东皇继承人——我的哥哥，正将匕首从璃雪左胸缓缓抽出，又狠狠地插在其他完好的地方。

璃雪的身上已经布满一道道的血痕，那一刀刀的伤口，仿佛在向我示威，它们在嘲笑我。

她是仇人的女儿，她是龙族的后裔，她是我的敌人。

可我为什么，会为一个敌人……落泪？

哥哥说，大战时，母后正怀着我，怕等不到我出世，用神力将我催生，所以，我身体羸弱。

哥哥说，父皇死时身上没有一处完好，他要我们复兴帝国。

哥哥说，母后死前最后一句话是要他好好照顾我。

我知道，哥哥是这世上最疼爱我的人。

哥哥说，你去接近璃雪，把她的行踪告诉我。

哥哥说，没了我在身边，你要学着一个人生活。

哥哥说，只要有了龙族那一半神力，光复帝国就有望了，以后没人敢再欺负我们。

我不知道，在那场雪中，我会遇见最爱的人。

——璃雪，告诉我，最亲和最爱，如何抉择？

【七】

雪中的偶遇，本就是一场精心设计好了的阴谋。

可你怎么就相信我了呢？你才是傻瓜——

把什么都告诉我。

“龙族那一半神力，需要在六芒星的祭台上完成……”

“当龙血滴进六芒星，将六芒星灌满之时，也是神力再现之日。”

她唯一没告诉我的是：要得到另一半神力，祭天的龙必须一刀刀的凌迟而死……

“嗯——”耳中传来一阵闷哼。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悲伤了心上的纹路。

哥哥拿着匕首，从她身上剜下一片肉，当肉剥离她的身体时，我看到了她额头青筋暴露，吃痛的眼神、紧皱的眉头。

鲜血从伤口喷薄而出，打湿了她的衣襟，这没有什么，她的衣服，本来就是红色的——

只是，我的心，为什么那么痛？

空气变得稀薄，像一双无形的手，锁住我的喉咙……心痛得仿佛就要窒息，连呼吸也似乎不能。

那一刀，像是剜在我的心上——

匕首，再次触及她的脖颈。胜雪的肌肤下，血管清晰可见。

她的身子在风中荡着，没有一丝依靠，仿佛随时都可能被吹走。

——璃雪，如果再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会不会还想遇见我，带我走？

【八】

哥哥下刀了。

这一次，他的动作更为缓慢，剜得更深。

璃雪忍不住痛出了声：“啊——”

我不能再这样继续看下去，再下去，我会疯掉，我会崩溃。

我跑过去，抱住哥哥的脚。

“哥哥……不要！求求你……放了璃雪，好不好？”

哥哥的眼里，有我从未见过的贪欲。

“曦儿！你忘了我给你说过的话，你忘了我们在外流浪的日子——她是魔女，她的父亲一手造就苍云大陆的败落，各地诸侯为了抢夺地盘，燃起烽火，四处战乱……你要为了她，放弃我们光复帝国的大计。你竟被她迷了心窍……太让我失望了！”

“不……”我的嗓子眼里像再也不能说出一句话，我无法忘记战乱中那四处逃散的百姓，那颠沛流离的场景，那尸横遍野的惨状，更无法忘记在民间，我和哥哥相互依偎、相亲相伴的日子。

父皇施展血咒而死，神力没能在祭台顺利传承给哥哥。哥哥不像龙族后裔那样天生就有神力。我们像乞丐一样四处流浪，看尽世间冷暖，哥哥努力保护着我，什么好的东西都会留给我，他舍不得我吃苦，可他比我苦。

直到哥哥找到父皇当年的近卫军头领，那时我们已在外流落十年。

十年可以让一个天真孩童变成一个阴谋家。

璃雪就在我身边，她比之前更瘦了。

我怎么能忍心看着她受伤害。

可是，我又凭什么心疼她？我有什么资格？

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我不值得她对我那么好。

我将她的行踪告诉哥哥，哥哥以缔结盟约为由邀她去皇宫。

一切的一切，我都是同谋。

——璃雪，命运像一个无法停止的转轮，我们能否避开它，自由生活？

【九】

“曦儿……”璃雪的声音弱得几乎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我在……我在……”我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想抱她，可见到那满身的伤口，我又怕碰着哪儿，她会疼。

我轻轻拥着她，双手避开她的伤口，小心了又小心，可还是碰到了——

只听到她嘴里又一声闷哼。

“对不起……我……”我懊恼自己笨手笨脚。

璃雪就那样看着我，眼神专注得仿佛这世间只剩下我。

“曦儿……”璃雪看起来好虚弱，却仍努力对着我挤出一丝微笑，对哥哥说：“炎天烈……记住你的承诺……”

哥哥的眼中，混杂着贪婪、欲望，双眼紧紧盯着六芒星——只剩下十分之一没有灌注龙血了。

“不要……我不要你死……我要陪在你身边……”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又如断线一般下坠，“璃雪，不要离开我，不要……我们离开这里，什么都不管……你也不要再想着什么救世，他们不值得啊……”

哥哥粗暴地拉开我的双手，匕首又一次精准地刺向璃雪。

我哭着冲过去，匕首扎进我的后背，剧烈的痛楚，让我差点眩晕。

“曦儿……”“曦儿！”身边同时响起两声惊呼。

我大声对她说：“璃雪……要死……我们一起死！”

“不要……”璃雪的眼神里依然有淡淡的温情，没有仇恨。

“为什么不要我和你一起死？你是不是埋怨我接近你，陷害你？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会让你这么痛……我不知道……我要知道……我不会……我不会……”我哭得越来越厉害。

璃雪眼中含着的泪，滴落，湿了我的心。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东皇的后裔……”璃雪断断续续地说着。

她看了看哥哥，目光又落在了我身上：“但是……你的眼神清澈……你的笑容腼腆……你的忧伤……让我想要保护你……所以……我带走你……”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嘴里只能一直重复这句话，除了眼泪，我不能再给予她任何东西。

——璃雪，如果这世间，有人负我，我希望，是你！

【十】

“曦儿……别说对不起……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与你无关……我很感谢这七年……有你的陪伴……曦儿，忘了我……好好活着……”

她从来宽厚待人，我如此背叛她、哥哥如此伤害她，她也没有恨，在她心里只有博大的爱。

璃雪的伤口渐渐愈合了，肌肤呈透明状。

我知道，这是她即将消失的前兆。

我用力抱紧她，以为这样，她就不会离开。

“璃雪……我怎么能忘了你……我们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背后一双大手拉开了我。

那匕首最后一次插进璃雪的心脏。

“不！”我扑了过去，双手颤抖着捧起璃雪那张精致绝伦的脸，她看着我的眼，深情而不舍。

六芒星闪烁耀眼的光芒，天降祥光，直直地冲着哥哥而去。

我抽出匕首，在哥哥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刺向他的额头，六芒星闪烁，那是东皇一族的死穴。

哥哥一脸惊讶，眼里有不解的神情，随即倒在了血泊中，我接替他，站在了六芒星中央。

哥哥，对不起！她死前，我无法帮她完成心愿；她死后，我要还这个世界一片安详。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能拯救苍生，我只知道，她想要众生平等。

璃雪的身子越来越轻，慢慢飘浮，消散在风中。

最后一刻，她对着我笑，温情如故。

——璃雪，这到底是命定的结局，还是放弃本就比坚持容易？

【十一】

极地之巅。

九嶷山顶。

风夹杂着雪，扑面而来。脸像被刀子割裂般疼痛，黑色衣袍被风扬起。我疾步前行。

璃雪，我要成为你的眼，再看看，你守护的这片大地，倾城繁华。

我从怀中拿出杀死璃雪和哥哥的匕首，细细端详，斑斑血迹已成紫色。

对准我的额头，猛刺，我知道，六芒星会闪烁，会消失……

鲜血顺着我的额头而下，我拔出匕首，再次刺向胸口……

璃雪，当年，你也是这般疼痛，对吗？

真的好痛……可是，比起一刀刀剜下肉，我这疼痛，远远不及……

我不痛，我只是痛着你的痛——

璃雪，我用神力让八方诸侯臣服，我选了德才兼备的东皇继承人，但没有传给他神力。

如今，我了无牵挂，唯剩一个心愿——穿越生死，我要找到你，守护你。

璃雪，我已经吃了不会忘记前世的圣果。

我要生生世世守在你身边。

——璃雪，也许，你不知道，也许，你知道，我爱你！

【十二】

爬上树枝，我探出半个身子，瞅了瞅院子里那一抹火红。

我笑着摇了摇头，还是那么喜欢红色，怎么就改不了这个习惯。

她偶尔嘴角上扬，我也跟着微笑，内心一片温暖。

璃雪，对不起，就算神力消失，人类的欲望也无法禁止，我终究无法帮你完成心愿。

苍云大陆几经易朝更代，人族的欲望与日俱增，只剩下贪婪的本性。

不过，你看不见，也好，开心地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不是挺好吗？

为什么要让一个女孩，背负拯救苍生的重任？

我不想拯救苍生，我只想守护你——

我数一二三，你要是发现我，这辈子就陪在你身边；要是没发现，我就离开，在你身后默默地守护。

“一……二……”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喂，你在我家树上干嘛呢？”她一侧过身就发现了我。

“小丫头，就这么喜欢红色？”我从树上一跃，跳到地上，比她高出半个头，恩……这次投胎还不错。

“要你管！你认识我？”她有些天真，有些任性。

“不认识……那现在认识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自认为很有礼貌地问道。

她眼珠转了转，勾了勾手指头，我又看呆了，不自觉将耳朵凑过去，耳边传来：“我……叫……不告诉你……哈哈哈！”

顺便还扯了下我的耳垂，随后，蹦跶着小脚朝屋里走去。

快到门口时，她又侧过头，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爹爹说，生我的时候是下雪天，我一出生就踢翻了爹爹喜欢的琉璃屏障，琉璃散落一地……所以，我的名字是璃雪……苏璃雪……你记住了？”

“璃雪？”我微微一愣，在心里默念着穿越几世都不敢忘记的名字。

“我叫……晨曦，很高兴……认识你……”

清晨的阳光，洒满大地。

——璃雪，穿越生死，我们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