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一段教人难以忍受的颠簸山路,但话又说回来,苦也好累也罢,什么都无所谓了。
反正到了后天,一切都会结束。
一想到这,全身心的疲惫都被抛之脑后。我出了副驾的门,脚踏在年久失修坑坑洼洼但尚可称之为“柏油路”的路面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任凭几许盛夏正午的阳光刁钻地穿过周围那些不知名的大树的叶子,直直烫在脸上。从这再往前就没了柏油和石子,只剩一条歪扭的小土路,像一条仓皇逃命的灰蛇一不留神便钻进了山间树丛里。
“诶?确定是这吗?”司机师傅倒是没有下车,他在驾驶座上降了车窗探出头来左顾右盼了一会,“荒郊野岭的,我就给你搁这了啊?之前讲好的400!”
“就这。”我朝车后扬了下头,“麻烦后备箱开一下。”
但他仍旧没有要打开的意思,“你付现金还是,扫码?”说着边伸手从副驾前的储物箱中拿出一张透明胶带裹着的绿色二维码来。
“这里没网,付现金,钱在后面。”说完我便绕到车后,比预判的要迟钝了几秒,后车盖才倏的翘起一条缝。我拿出最后仍属于我的东西:一个拉杆箱,一个鼓囊囊的背包和一把原木色吉他。没错了,就这些。
“诶你那个琴要是颠坏了可不赖我哦,我提醒过你放到前面……”他还在嘟囔着什么。
把包和吉他都挂在身上,腾出手将后车盖阖上,“坏就坏了。”我不耐烦起来,很快找出钱包付了车钱便不再理会,拉起箱子准备继续往山上走。
随着轻微的轰隆声,他发动了车子费劲地调转了车头,以为要离开又停住了,他再次探出头来,“东西落车里了!”他挥了挥手里那只黑色的小皮夹子,“这卡包是你的吧,掉座位上了,弄丢可麻烦了。”
我摸了摸裤子口袋,嗯?什么时候掉了。不过里面装的并不是什么银行卡,只是一沓看过的电影票,大概四十几张,本来也打算给一起烧掉的。这两年来我唯一的爱好就是看电影,且只看深夜场。人越少越好,也碰到过好几次整场电影只有我一人的情况,那种毫无外界干扰完全沉浸于另一个世界的体验令我着迷上瘾,或者可以说,在那些时刻会暂时清理掉之前早已濒临干涸的记忆。我就像一个连续工作了N小时的行走机器,一段时间的运行后不得不找一间安装着巨幕的房子,重新走进去,找到靠后偏左的位置坐下,如同连上插头。等灯光暗掉,四周安静,崭新的画面开始出现,一股股无比鲜活的新的记忆以光和声的形式不断涌现并同时注入脑袋……我开始在那些故事中耐心地寻找自己,通常都不是戏份很多的那类角色,甚至大部分时候只有几个镜头而已,甚至有时连一句台词都没有,但只要那么轻微的一瞥足以被发觉,唔?原来“我”这次在这里呀。亲切自然,心满意足。以几乎不为外人察觉的视角见证或伟大或温馨或壮烈或神秘的各类结局。可我如此微小,不如说小到可怜?但并不代表这整个故事不属于我,这,的的确确非是我的故事不可。
“算了,不要了,”思绪暂时告一段落,“没什么用,给你处置了。”
司机显然有点错愕,但更多的应该是烦躁,嘴里又嘟囔起什么,转头不再理会我,车子启动朝着山下扬尘而去,临走前我只依稀听见四个字,
“脑子有病。”
我终于清净地走在“逃蛇小路”上。步履并不轻松,这条路好像不欢迎任何轮子似的,沉甸甸的箱子也拉不成只能换用手提,但一想到后天我便顿时感到心旷神怡。沿着小路越往上走,树木越是繁盛,这里的空气仍有一股熟悉的清新,蝉鸣鸟叫在四周环绕,头顶上时不时还会有叫不出名字的鸟儿飞过,拐了几个弯后,那些张牙舞爪的炽热阳光再也无法形成直射,走累了向后望去,只有一点远处婆娑的山影、眼前的绿林和脚下的路,一点燥热城市的痕迹也找不到了。曲径通幽说的就是这般景象。很多年前我从这座山离开的时候,还真没想过自己会回来。
汗果然流了不少,腿脚也酸痛了,但我终于看到了路尽头立着的那块石碑,我停下来,怔怔地看着它,它好像也凝视着我。真是诧异。在我的印象中它曾经是那么高大,小时候常常很费劲才能爬上去,可现在看来顶多才到我腰部,落满了灰尘和枯叶,像个佝偻的落魄老头儿,怪我恍惚了一下,呵…是我早就长大了。我直接用手抹了抹碑上的灰尘,上面只简练的刻着四个刚劲有力的大字,“雕虫篆刻”。那时候真的不懂爷爷为什么偏要在门外路口摆上这个,现在看到却突然明了,不免会心一笑。原来不过是一位清贫匠人孤傲又低调的自嘲罢了。
是了,过了“雕虫”没几步,就到了我最终的目的地,那个破旧的老院。视线越过低矮的石墙可以大致看到院中景象,两间平房,一个遮住灶台的棚屋,几根原木搭起的不知何年已经断了一条绳索的秋千,还有满院零零落落或立或躺的石碑和石料。
很好,我还是回来了,这次我是来,死在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