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追求浮世欢娱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拥有一份孤独的感觉,简直就是一份奢侈。
作家王朔谈到他出名的事。他说没有出名的时候非常想出名,出了名以后却又不过尔尔。没有出名的时候感到很孤独,以为出名了一定就不孤独了。但他的感觉却很复杂,认为出名了只是麻烦多了,比如常常有人请吃饭。他概括说,出名就是吃饭。今天你约,明天他请,过不了多久,就生了厌倦,感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相信他的坦诚。成名愿望未得到满足之前痛苦和得到满足之后的无聊都害得他不轻。无论是痛苦还是无聊,都有一份孤独跟着他,如影随形。
不只是王朔。几乎所有优秀的艺术家都吟咏着孤独。里尔克的名诗《预感》就真切地写出了这份孤独:“我犹如一面旗,在长空的包围中/我预感到风来了,我必须承受;/然而在低处,万物纹丝不动;/门还轻灵地开合,烟囱还喑然无声,/玻璃还没有哆嗦,尘埃也依然凝重。//我知道起了风暴,心已如大海翻涌。/我尽情地舒卷肢体,/然后猛然跃下,孤独地/听凭狂风戏弄。”里尔克对长空包围的旗帜有切肤之认识,用苏东坡的话说就是“高处不胜寒”。这高处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身居高位,是对文明采取理性审视的高处,在看透事物的表象之后,所拥有的一份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寂。
那些孤傲者是悲哀的,他们总是难以找到水平相当、志趣相投、心心相印的朋友。他们是被爱情和友谊抛弃的人,当然更被世俗所抛弃。只有缪司悄悄来到他们的身边,写作或歌唱、读书或舞蹈,对他们而言,是唯一的安慰。
他们喜欢孤独。因为拥有了孤独,就拥有了精神的独立与自由,就可以远离日常的人际交往,就可以更忘情地关注心灵,以致于达到一定的力度、深度和高度。这种孤独就是徐志摩所说的“甜蜜的孤独”。
他们又害怕孤独。的确,如果成年累月没有振奋人心的事,没有一丝人间气息,没有一丁点儿爱,那就要陷入不可思议的孤单。他们甚至会有一种突然疯狂的时候,想要拥抱随便哪个人。
他们厌恶庸俗,痛恨假丑恶,却又异乎寻常地渴望和珍惜友谊。他们先后交往过很多朋友,但“相爱是容易的,相处是困难的”,因为他们彼此之间既深刻地依恋,又相互严格地苛求。哲学家尼采和音乐家瓦格纳的聚合与离散就算得上是一种经典的诠释。
孤独永恒地追逐他们,也追逐着我们,甚至全人类。社会越发展,人类的普遍孤独将会愈演愈烈。与他人相处,常常带给人们的是怀疑和绝望。
但是现在大多数人都喜欢否认自己的孤独。他们把仕宦之途、名利之场的互相利用和依靠理解成温馨的友谊,把酒宴上的共饮、色情场所的邀欢、麻将桌上的聚赌当成心灵的交流,这其实是一种自欺欺人,他们或者忙于追寻世俗的利益,无暇体验孤独;或者心灵粗糙,只耽于肉体的享乐,无力味识孤独。
所以我说,尽管孤独不是什么好玩艺,但是拥有孤独的人,应该是些敏感而又深邃的人,是些人性未泯、诗意尚存的人。他们拥有孤独,又常常在驱逐孤独,一生一世都在与之抗争,与之博斗。这是他们挣脱不了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