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山花开
❂原诗
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
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
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余。
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
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
❂翻译
【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p93】
青年时寄情于人事之外,倾心只在琴与书。
披着粗布衣,心情依然愉快,经常困乏也总是安然自如。
冥冥中暂且与降临的时运相会。放松马缰,漫步在大道通途。
弃置游杖命人准备行装,暂时与我心爱的田园相疏。
孤舟向远远的地方行去,缠绕的归思却绵绵难。
我的行程难道不遥远?跋山涉水,走千里路途。
眼睛看倦了川途的变化,心里总想着山泽边的旧居。
看白云,令我羞惭的是高翔的飞鸟;对流水,让我愧作的是自在的游鱼。
返朴归真是我早有的襟抱,谁说我的心会被人事活动所拘束?
姑且任凭自然的变化,终究要返回班固寄意的仁庐。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100】
年少寄身世事外,我心所好在琴书。身穿粗衣情自乐,经常贫困心安处。
机会来临且迎合,暂时栖身登仕途。弃杖命人备行装,暂别田园相离去。
孤舟遥遥渐远逝,归思不绝绕心曲。此番行程岂不远?艰难跋涉千里余。
异乡风景已看倦,一心思念园田居。云端飞鸟水中鱼,见之使我心惭羞。
真朴之念在胸中,岂被行为所约束?且顺自然任变化,终将返回隐居庐。
【谢先俊/王勋敏《陶渊明诗文选评》,p21】
年轻时置身于世事之外,把情怀寄托在琴书之中。身穿粗布衣衫却怡然自得,哪管穷困贫乏,锅罄碗空。
一个偶然的时机来到,我登车揽辔竞然踏上了仕途。
丢下书籍简策,我清晨整装上路,暂时告别了朝夕相处的家园田庐。
乘坐一叶孤舟我悠然远逝,可思归的念头仍不断在心头盘纡。
漫长的旅途何其辽阔,跋山涉水不觉走了千里有余。
两眼看腻了异地的山川,内心系念着故乡的山水旧居。
仰望云端,我羞见云间的飞鸟;俯临流水,我愧对水里的游鱼。
爱好自然的真情从不曾离开怀抱,谁料如今已为形迹所驱。
姑且任凭造化的摆布吧,最后我还是要返回班生所说的那种仁者之里闾。
❂解释
【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p92】
这首诗作于晋·元兴三年(404),陶渊明四十岁。去年十二月楚王植玄篡晋即皇帝位,改元永始。本年二月刘裕被众臣推为盟主,率部于京口起事。三月攻入建康,被推举为使持节、八州军事都督、徐州刺史。这期间,刘裕行镇军将军(城乱中,无困书在命,这里的“行”是暂用的意思)。军府设在京口,这首诗是渊明被征辟为镇军军府的参军,在赴京口任职途中经曲阿所作。
初裕的起事当时被视为义举,渊明在《荣木》诗中也表露了建功的思想。这些促成了渊明应征的积极行动。然而桓玄本来也是由反昏庸专权的司马道子起家,进而实行其阴谋野心的。眼前的刘裕也有很大可能依样画葫芦,于是诗人热情顿减。所以本诗便反映了出仕与复归的矛盾的心理。渊明以高节自励,而自己却又将卷入政治之旋涡。诗人开始感到违反初衷,并且表示愧怍,决心终将返归园田故庐。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98】
陶渊明四十岁时,即晋安帝元兴三年(404),出任镇军将军、徐州刺史刘裕的参军。这首诗就是他在赴任途中所作。诗人生性自然,本无志于仕途,只是生计维艰,迫不得已,于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便抱着随时归隐的态度而出仕了。所以诗中反复抒发对田园自由生活的深深怀念之情,并决心保持纯真的本性,打算最终要返归田园。
【刘继才《陶渊明诗文译释》,p39】
晋安帝元兴三年(404),陶渊明初次就任镇军将军刘裕的参军。这首诗即作于赴任途中。
此诗通过叙写乎生志趣和辞家赴任途中的景物,抒发了诗人对田园生活的深深怀念之情。
前四句回顾自己少年时即寄心事外,倾心于琴书;生活虽贫困而欣然自得。次四句略述自己遇时机勉强出仕以及辞家上路的经过。接下八句写途中的跋涉之苦和触景生情而产生的归思。“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虽然未必是眼前实有之景,但是诗人却借以表达了口己任人俯仰,不得自由的惭愧心情。最后四句直接抒写情志,表示素志不改,终将归隐山林。其中“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二句,虽然流露了诗人宿命论思想,但是对此也应作具体分析。陶渊明这种委运任化的人生观,一方面反映了他委曲求全,逃避现实政治斗争的消极情绪;另一方面也具有反抗世俗,不满现实的积极意义,并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诗人不肯与统治者同流合污的可贵操守。
这首诗题日“始作”,诗文虽然婉转,但“常”、“暂”、“终”、“初”等字均暗扣题意。并且前后呼应,互为映带,如前说“时来”,便伏后“凭化迁”意;前说“暂”离家,便伏后“终返”意。此外,本诗叙事写景也极有层次。
【谢先俊/王勋敏《陶渊明诗文选评》,p20】
始作:初就职务。参军:官名,幕保。曲阿:今江苏省丹阳县。陶渊明四十岁时,即晋安帝元兴三年(404)作镇军将军、徐州刺史刘裕的参军,这首诗是他在赴任途中写的。诗申说“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似乎这次出仕恰逢偶然机会,实际上是“被褐”,“屡空”的日子难以“欣自得”、“常晏如”。为生计所迫,不得不违背心愿出门远任。还没到任,就盼归田,这样矛盾的心理状态,委婉地表现了诗人对动乱时世的畏惧,对当权者杯抱冷漠态度。
【张彦《陶诗今说》,p45】
这是诗人四十岁(晋元兴三年,公元404年)时,在去京口(今江苏镇江)刘裕处赴任镇军将军府参军的路上经曲阿所写的披露自己思想意愿的诗。
常言道:“人各有志。”诗人陶公自幼爱好自然、天性率真;厌恶红尘市井、不慕荣华富贵、睥睨官场龌龊。即使赴京口任职,也是心为形役,矛盾徘徊、违心悖愿,毫无乐趣,只是随时运造化之运转,不得已而趋之矣。崇尚自然、委怀琴书、远离仕途,隐居自安,是他身处乱世的本真理念。淋漓尽致的叙述、胸怀坦荡的自白,生动逼真地塑造了一个说真话、吐真情、透明见底的形象。
在写作方法和技巧上也值得一提:作者的白描写法已是炉火纯青。这在古代文人那里也是十分鲜见的。此其一。作者还用了情与景紧密交互的顺其自然的笔法。因此,乍看是诗,细瞅成珠,精莹剔透,字字珠玑哩!此其二。
【杨义选注译评《陶渊明》,p63】
此诗借出仕的契机,思考自己精神指向的暂、苟与常、终等命题。思考的标准在于自己的真性情、真怀抱。诗中采取对比性表达:才上任就开始反思,陶渊明的出仕,真是有违他的天性。一个心寄事外,委怀琴书的人,一个“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的人,如何适应官场那不自由的生活?陶渊明的苦恼是真实的,他对乡土园的眷恋也是真实的,虽然这里头也可能有某些政治上的难言之隐。人们常常从陶渊明对官场的厌倦里,去寻找他对于具体政治的态度。或许从这些地方,我们还真能有些什么收获。但即便是说明了陶渊明的政治态度,说明了他写这种怀乡诗歌的动机,还是不能正面解释这些诗歌所具有的艺术魅力。对读者来说,真正拨动人心弦的,其实不是什么具体的背景,而是作品所表现的那共通的人性。对家乡的眷恋,对悠闲生活的向往,对仕途生活束缚人性一面的讨厌,对艰苦的行旅生活的厌倦,这才是使我们读到诸如:“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一类的诗句,而深为感动的真正原因。
【侯爵良等《陶渊明名篇赏析》,p34】
“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这是陶渊明在《荣木》篇里发出的声音,说明他当时急于事功,正在等待出仕行道的机会。
几个月以后,出仕行道的机会到了,他应召去作镇军将军刘裕的参军。这时,他的心情又怎样呢?按说应该是如愿以偿了吧?不,他的心情沉重了起来,出仕与隐退的两种思想在他的头脑里产生了矛盾。经曲阿的这首诗写于赴军职的途中,反映了诗人出仕与隐退的矛盾心情。这是一篇感情真挚的抒情诗。
这首诗从头至尾都是说诗人自己无心于仕途。为了真实具体地表达这层意思,诗人先从自己的平生素志说起,然后说时运来了的时候勉强出仕,再说在赴职途中对故乡的怀念心情,最后说自己迟早有一天要归隐。
无心于仕途,这是陶渊明的真实思想,在他年轻的时候,就不曾想到要出仕。诗的头四句采用叙述性的语言,说自己是个书迷,两耳不闻窗外事,把自己置于尘世之外,过着安贫乐道的生活。“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用语甚巧,字面上不说自己无心于仕途,但说寄身事外和委怀琴书,言外之意就是说不想做官,诗意含蓄。“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的用语也是巧的,不直说自己能够安贫乐道,只说不耻恶衣恶食,穿粗布衣服也感到高兴,用资空乏也安然无惊。“被褐”、“屡空”是用典,语出《老子》和《论语》。《老子》云:“圣人被褐怀玉”。这是说,圣人虽然穿得不好但怀有美德。陶渊明引用的这两个典故的背后站立着“怀玉”的圣人和“箪食瓢饮”的颜回,这二位圣贤的形象也就是诗人自己的形象。诗人身上有圣人和颜回的影子,他和他们的心是相通的。
年轻的时候是无心于仕途的,现在时运来了,是否就有心于仕途了呢?也不。诗人感到应召是勉强的事情,不去不好,去也未如人意,只好顺时而姑且出仕,这便是“时来苟冥会”要表白的心迹。陶渊明半生坎坷,郁郁不得志。现在时运来了,心情是复杂的,一面想做出一番事业,一面又不愿意掉进官场这个大染缸。因此,他只好委屈出仕,“暂与园田疏”。一个“暂”字,表明了他的态度,做官是暂时的,迟早还要回到自己依依难舍的园田。后来的彭泽罢官,证明了诗人真个是“暂与园田疏”。
诗人用较多的笔墨来抒写赴职途中的苦闷,进一步表白自己无心于仕途。一个迷恋仕途的人,他在赴职途中一定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觉,不知苦闷为何事。陶渊明则不然,他赴职途中没有欢乐的情绪,只觉得孤独,苦闷。“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诗人的心情是沉重的。孤舟把诗人抛向远方,而诗人的心并未随孤舟而去,刚刚离开故土却又产生了绵绵不绝的归思,萦绕心怀。“孤舟”载着诗人去赴职;“归思”却诱惑着诗人退隐。理智地想,他应该赴职;但从感情上说,他不愿离开故土。然而,赴职就必须抛开故土。抛开故土是痛苦的,所以他在赴职途中有苦闷。由于心情苦闷,他厌倦行旅,不愿远去千里,跋涉山水。由于心情苦闷,沿途的自然风光不能引起他的喜爱感情,相反,更使他增添愁肠。由于心情苦闷,变得多愁善感,望着天上的鸟和水中的鱼也要感慨系之:“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鸟翔于空,鱼跃于渊,自由自在,美极了。面对飞鸟游鱼,诗人感到惭愧,大有“人而不如鸟乎”、“人而不如鱼乎”之叹。
这里,诗人在怨恨官场的不自由。可以看出,诗人在追求鱼鸟般的任性自由,不愿受官场尘网的羁绊。
要达到这一目的,诗人必须走出官场,诗的结尾四句点明了这一点。自己的“真想”不变,不因身系于官场就改变初衷。他是这样想的:眼下听凭时运的安排,姑且应召出仕,一旦有了机会,便重返故里。温汝能在《陶诗汇评》说:“孔明初出茅庐,便有归耕南阳之想;渊明始作参军,便有终返故庐之志,其胸怀一而已”。
全诗的抒情气氛浓郁,除开头四句叙事外,其余句句抒情,反复抒发自己厌倦仕途、留恋园林的真实感情,离家时恋恋不舍,孤舟里归思萦怀。诗人在抒情时,讲究用词,波他挑选的一些词富有感情色彩。“时来苟冥会”的“苟”字富有感情色彩,它表明诗人在时来运转的时候,并不是象《儒林外史》描写的范进那样,稍一得意(中举)就心喜若狂,相反,他对仕宦不感兴趣,十分冷漠。“暂与园田疏”的“暂”字也表现出诗人的淡漠情绪。“眇眇孤舟逝”的“孤”字,用来形容舟;但同时又富有感情色彩,意在渲染诗人单身远行的孤寂。“我行岂不遥”的“岂”,“谁谓形迹拘”的“谁”,都有加重作品抒情气氛的作用。至于“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中的“惭”和“愧”,更是富有感情色彩,诗人的苦闷跃然纸上,我们好象听见了诗人的心在哭泣。
【辑评】(p32)
孙月峰评、闵齐华注《文选瀹注》卷十三:(“弱龄”四句)评曰:俱是真实语,绝无粉饰,有冲然之味。
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十一:……诗文虽婉,全在“常”字、“暂”字、“终”字、“初”字几个虚字,传“始”字神髓。首句言己无仕宦之意。二句,所志者圣贤之道。三句,藐王侯之胸襟。四句,从不经行役之苦也。此皆年少时事。“时来”句,壮则须仕。“宛辔”句谓作参军也。既以仕宦,安免行役!早起命旅,远辞田园,将赴镇军府矣。会曰“时来”,便伏后“凭化”意;离家日“暂”,便伏后“终返”意。此初起身,是陆路。“眇眇”二句,又继以水路纡长也。从“暂”字生,言己之思归,不待至曲阿始有,当出门之始,便思归矣。所以孤舟行得一程,便是归思长却一程。“眇眇”者,前望之远尚无穷;“绵绵”者,回思之远已无穷矣!“我行”二句,已到曲阿,总计所行之路。上行日登,下行日降,谓路之崎岖,在弦直道路内,只算搭头已有千余里,则直道不知几几矣。“目倦”二句,指曲阿,托言修涂,微词也。……山泽僻远之所,即或耳闻,未即目见,见之心惊,故目为之倦开也。“惭”“愧”二字,从心来,即孟子“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人”之意,而托以鱼鸟,益为警切。…
温汝能纂集《陶诗汇评》卷三:参军本属闲曹,然已不如鱼鸟之乐,始知望云临水,渊明诚欲自保其真也。结语冲淡入微,非渊明亦不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