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牵过她的手

文/安 乔

周末丁洋约我吃饭。

可是约的地方却是南锣鼓巷某家酒吧。不闹,店里放着上个世纪流行的老英文歌。

丁洋消瘦了许多,他看见我时,嘴角织出一个寒暄的笑,很是牵强。我还记得小溪飞去米国那天,丁大少很是淡然地眯起眼睛,仰头看那只大鸟轰隆地从头顶飞过。


我不由得唏嘘起来,以前为爱死去活来的小溪,曾发誓说,以后非富二代不嫁;老天爷倒怜香惜玉,遂了她的愿,让她遇到丁洋,可是呢,她如今又为了追求梦想,抛弃了老天爷许给她的富二代。

“人如果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分别呢?”当丁洋挽留她的时候,她丢出周星驰的这句话。

丁洋以为她只是在闹别扭,像他以往交过的每一任女朋友一样,做作矫情。却不料,她不是美丽的塑料花,她是一株蓬勃的盆栽,有生命力渴望阳光。令他刮目相看。


他一直目送那只大鸟,眯着眼睛,仿佛深情地依依不舍地。

这么感伤的离别场景,我真不该煞风景,但还是忍不住打断他:“哎,你脖子酸不酸啊。”

他回头看我“我只是在看这飞机会不会折返回来。”

我狐疑。

他讪笑起来“当初也是姚小溪死乞白赖地追我,说我就是她的梦想,现在她放弃一个富二代太太的前程,跨洋去追求梦想,日后她会不会后悔得死去活来呢?这年头,梦想是不是都特廉价?不过,也许她这回是认真的。也希望是。”

我翻个白眼,“丁大少你太看得起自己了,这个世界除了钱,还有诗和远方呢。”

他沉默了片刻,说“有时我也分不清,究竟是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看轻自己。”


他看了一眼我要的白水,给自己点了一杯酒。顺手递过来一个袋子,“姚小溪的手稿。”

我翻了翻,是她以前画的一个童话故事,她曾说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把日子过成白日梦,画很多很多个梦幻童话。有的人可以不必现实地过一辈子。

从他们分手起,他就直呼她的名字,在心理上这是撇清关系划清界限的意思。在姚小溪这儿,他丁大少还是受了点轻伤的,毕竟从来没女人甩过他,但终究这页还是翻了篇儿,也是,什么花儿他没见过。

“我看过你写的那些爱情故事了……”

没等我接话,他又说“你说世界上哪儿那么多情啊爱的?说什么每个人都是半圆,这一生就是为了找到命中注定的另一个半圆……扯淡,全他妈扯淡。”

他情绪有些激动。我没说话,安静地看着他。

丁洋往后一躺,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灯光落在他的头发上,睫毛上,投下的阴影让他原本帅气的脸更立体。

我心想,哇嘞,这算不算是帅得很3D?

强忍着笑,我别过头看窗外。

一群男男女女晃过,虽然四月份,可北京晚上还是冷得很,几个姑娘居然露着大长腿,笑得花枝招展。

我一个激灵,替她们打个哆嗦。


“爱情专家,你曾说暗恋就是向爱情投降,我挺不认同这个观点的。”他灌下一口酒,看着我说。

我笑,“也许吧,不是每段感情都要有一个结果,就像没有赌注,也就无所谓输赢。”

“靠,你们学心理的太可怕了,凡事看得真切会不会太无聊了?”丁洋嘟囔,“我只是觉得,不是每一种喜欢都要直奔爱的主题,浅浅的喜欢朦朦胧胧的,轻得像白云,干净得像溪流。”

第八感告诉我,当一个男人诗意时,多半是他恋爱了,至少也是有了喜欢的人。我反应过来,今晚丁洋约我,绝不仅仅是为了把姚小溪的东西转给我那么简单。

前面铺垫了一下,接下来才是正题!我蠢蠢欲动的好奇心早就搬好沙发备好瓜子儿等着了。

谁料丁洋又东拉西扯别的,说些不痛不痒的话题。


快十点半的时候,我呵欠连天。

他起身说“跟我走吧,我给你讲个秘密。”

听到这话,我顿时两眼放光,跟猫见了线团似的!

“我就猜到有事儿!”我一边拎包,一边兴奋地说。

“你不当娱记都可惜了,不过你也挺能的,真憋了一晚上。”

切。

也是,在逗比的世界里,最好玩的莫过于,我知道你有话说但我就是不问,你知道我知道你有话说但就是不说。互相憋死对方。

而事实上,很多过招的男女最后真的就这样把爱情憋死了。


丁洋把车开到三环某处,停好。然后我们走上一个天桥,春风很不温柔地扑面而来。

脚下依旧有川流而过的车灯,街道两边的写字楼还亮着,远观颇为璀璨。夜晚的城市格外动人,那些夜归的人,那些忙碌的人,那些等待的人,那些相爱的人,他们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城市的灯光是这一切的旁观者。

夜风吹得人直打哆嗦,突然就很想来个冷笑话暖暖场。

我想起《私人定制》里宋丹丹登上天安门城楼,对着眼前的高楼林立,挥斥方遒“这些我都要买下来!”旁边小鲜肉郑恺说“买什么,这些都是您的!”然后宋丹丹脸上便浮起满足的笑意,眼睛都眯成缝儿。

就像现在的丁洋。他眯起眼睛望着左边的街道,仿佛下一句就要自得地宣告“嗯,这条街我都要买下来!”

脑洞开太大了,我忍不住笑起来。


“她来了。”丁洋低声说。

我连忙收起笑,顺着丁洋的目光看过去。

一个瘦高的姑娘,背着一个硕大的大提琴盒子,旁若无人地走在大街上。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她是跳着舞往前的。她仿佛嘴里哼着曲调,脚尖跟着节奏轻盈地舒缓地在空气中滑过优美的弧度。姑娘的长发梳起,在脑后盘成丸子头,在灯光的照耀下,她光洁的额前柔软的发丝仿佛也翩翩起舞,嘴角微微有恬静悠然的笑意。

她那样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舒展得像只灵巧的鸟儿。

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没有出声,生怕惊动了这只路过的安琪儿。直到她消失在街角的拐弯处。

丁洋回过头,正迎上我仿若洞悉一切的意味深长的笑。

他摆摆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想追她。”

“真难得你想的不是辣手摧花。”

他望着姑娘身影消失的方向,轻轻地说“她很像很像我暗恋过的一个女孩子。”

让一个一米八多的大男孩儿轻声说出叠词,我的心忽然就静下来,一个柔软的故事将从少年尘封的往事里徐徐走出来,飘荡在这清冷的空气里,拥抱树枝上的绿芽,亲吻待放的花苞,让灯光温柔起来,让夜风止步。


那时丁洋上高一。

每周二下午没有课,学校贯彻“全面发展”的口号,开设了很多兴趣小组。丁洋参加的是篮球小组,他总爱穿一身白色球衣,像个白马王子一样驰骋在篮球场上,引得看台上女生尖叫连连。

他知道自己长得很帅,也非常享受那种被热切爱慕的感觉。

他春风得意,却只是孩子气的游戏心理,觉得自己是个发光体吸引灼灼的目光,他灿烂地冲她们笑,朝她们挥手,俨然一个明星似的。

他大汗淋漓激情洋溢,她们情窦初开明眸顾盼两颊绯红,空气里裹挟着翻滚的荷尔蒙,却无法结合。

他知道她们喜欢他,但他还不知道那种喜欢意味着什么。


有回他打完篮球,浑身被汗渍粘腻得难受,忽的想起学校静谧的植物园里有一处小喷泉,他等不及回家冲凉,想先去那儿擦擦后背。

他蹑手蹑脚地溜进植物园,不敢弄出动静,生怕被巡视的老师逮着。

四下里安静得跟什么似的,只有隐藏在草丛、树上的虫子在叫唤。以及校广播里传出深沉舒缓的大提琴旋律。

这样宁静的氛围陡然令他沉醉心动,与他在篮球场上恣意奔跑的感觉全然不同。他没有自得地吹起口哨,相反,他只是抬起手,跟随广播里的旋律陶醉地拉扯起来,假装自己就是那个在拉大提琴的人。

终于来到喷泉处,眼前的小水池仿若他的天然浴室,他旁若无人地脱掉上衣,在清水池里搅动,然后像拧毛巾那样拧干,擦拭身体。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洗个头时,余光瞄到左边花圃间的蘑菇亭里坐着一位白裙少女,她闭着眼睛,陶醉在自己深沉的琴声中,俊美的脸庞高贵得像一位公主,恬静得又像一位天使。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身上、她的琴上,课本里形容的“像镀了一层金光”的景象跃然眼前。


血瞬间直冲脑门,他抓起衣服和书包,闪躲在一株小树后面。

心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后来每次回想起那个场景,他的心跳依旧会不自觉地加速,但他始终无法回忆起那一刻是紧张,是羞愧,是惊艳,还是惊吓,他哆哆嗦嗦地把湿衣服穿上。没有立刻离去,而是躲在哪儿偷看大提琴少女。

这才反应过来,其实一直都是少女拉的旋律,他却误以为是广播台在放的曲目。

待天色渐渐暗下来,少女背着大提琴盒子离开。

等少女走远,他才撤离。

迎着傍晚的清风,已经半干的上衣随风在后背摩挲,痒痒的,少女的脸一直浮现在眼前。他说不出缘由地满心欢喜,隐隐中觉得身体的某一处发生了变化。却说不出是什么改变。


后来他还偷偷摸摸去过几次植物园,偷窥大提琴少女。也有那么两三回没碰到那个安琪儿一样的女孩,他万分失落无比惆怅地坐在喷泉边,听草丛深处不知名的虫子无聊吟叫。

也想过要去跟她打招呼。

可是,只要一想到,她差点儿看到他赤裸着上身在喷泉边擦汗,他无知幼稚的举动玷污了那样安宁纯洁的时刻,他就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涨红了脸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

久而久之,他从紧张变成安慰,庆幸老天爷没有让他最不堪的一幕发生,但当他幻想大提琴少女受到惊吓后花容失色地尖叫时,身体居然又会有莫名的兴奋。

他远远地看着她,静静地欣赏。像个执着的偷窥狂。

少女精致的嘴唇,洁白的脖子,白皙的手臂,微隆的胸脯,纤细的脚踝……都一一进入他的梦中。她是他每一个春梦的主角。

他暗恋她,却从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原来喜欢一个人,朝思暮想的感觉是这样的。

她启蒙了他,却浑然不觉。


有一回课间,他远远地看见少女一脸灿烂地朝他翩翩走来,他整个人呆立,瞬间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梦境,因为在梦里她无数次那样欢欣地朝他奔去。

少女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洋溢的笑脸仿佛在他的全世界洒下落英缤纷,铺天盖地。

空气里弥漫着她的发香。很多年后,他对那种香依旧印象深刻。

他也瞥到她胸前的名牌,记住了她的名字:李蔷。一直到现在。

他转过身,看见少女轻盈地落在一个女同学面前,她们谈笑起来。银铃的笑声仿佛在他的全世界下起淅沥的小雨。

他的心顷刻就装满了。


可是新学期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植物园里没有她的身影,他疯狂地找遍了整个学校,也没有。

起初他以为她可能生病了,可是三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两个月……他想,她或许转学了。

他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她的一颦一笑,她小手指勾起耳际的发丝,她托腮聆听鸟叫,她提起裙裾蹲在水池边,她凑到花朵前轻轻地闻,她旋转起舞……每当想起她的一举一动,他的心就疼得厉害。

让他绝望的是,她再也没来过他的梦里。


她就这样不见了。

像一只水鸟从湖面掠过,消失踪影,只剩下回荡的波澜。


“我从来没有牵过她的手,却觉得爱了她很久很久。直到我第一次恋爱,第一次拥有一个女孩,第一次分手,我深深地觉得,那份暗恋和我的任何爱情经历都不同。我们没有结果,我一点也不后悔,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但最终却感谢,我的生命里曾有过她。

“那天送完姚小溪,我漫无目的地开车,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站在这个天桥上,看到那个姑娘从我眼前走过,她那么像李蔷,恍惚间我竟以为自己又回到高一,回到那个静谧的植物园。

她像一个最初的梦想,可梦醒以后,我却再也没能如那般去爱一个人,以一颗赤子之心。我再也没能找回她,但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找回那时的我。我从来没有牵过她的手,却希望有一天,我可以珍重地牵起一个姑娘的手。”


有一种暗恋是浅浅的喜欢深深的爱。它不需要有结果,从发生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被命运裹挟,相遇而分离。在暗恋人的心里,看见她的片刻万物都仿佛通晓人性,空气变得甜腻,云朵变得调皮,蓝天有温暖的怀抱,树叶有温柔的嗓音,小鸟有静谧的相思,连屋檐下的猫都好像有了新恋情沉醉在幸福里。

她铺满你的全部幻想,你设想过一万种和她亲密接触的场景,却唯独不敢奢望和她真的在一起,相爱。

上天已厚待了一颗多情的心,你怀着谦卑不敢再索要勇敢和坚强,怕唐突了命运赐给你生命中最美的相遇。

岁月很长,人海茫茫,还会有人来爱你,你还会爱上别的人。

而她是你最不完美的完美。

(微信公众号:anqiaolily;新浪微博@安乔L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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