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元朝,或者明朝吧,说不清什么原因,可能是风,也可能是野物,或者人,总之机缘巧合,在一座长满松杉的山里,发出一枝嫩生生的银杏来。环在它周围的松杉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树,瞧稀罕似的等了几十年,等它开枝散叶,到底不见长果子,既然没有果子,绵延群山里就始终只有它一株银杏了。
银杏很难过,它想跟松杉们一样拥有同伴,一株也好。但是树就是这样,生死尚由天定,很多事情自己是没办法做主的。
所以它等。
等另一个机缘巧合,命中注定。它想,到年轮上的圈画满一百个时,总会等到的。它信心满满,把道理一条条分析给松杉们听。松杉们也觉得对,于是大家一起等。到第一百年时,群山翘首以盼,盯紧天空的每一翔飞鸟,林间的每一行走兽。
却没有。
第二个一百年,也没有。
第三个一百年,还是没有。
等到年轮画满五百转,山间光阴荏苒,谁也不再提起另一株银杏。倒是新百年时,一棵小槐树怯生生从土里钻出来,娇嫩无比。银杏看着它,像是看见五百年前的自己。不是银杏也可以,它对自己说。
后来,山外动荡得厉害,山里出现了村庄。许多松杉被砍下来,做了房屋、农具、器皿,或者银杏脚下的独木凳。替代以竹子、桃李、板栗,还有各色矮之又矮的谷物。山里的原生木只剩下将将两棵,一棵银杏,一棵槐树。这时,银杏的年轮上已积满了八百个圆。
银杏心想,大约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惺惺相惜?
但似乎马上,槐树遭遇了天火。那场火烧得无缘无由,半夜里起的,把树下的小桃林也烧了个干净。人们救火不及,直说这是天意。
银杏不信,探着根须找到槐树,发现果然还留有生机,只是要重新繁盛起来,还需要时间。那段日子很难熬,银杏放眼望去,漫山碧绿只一色的近年生小嫩苗,第一次觉得长日漫漫无处打发。
脚底下的松木凳上,人坐在那里说闲话。银杏以往不在意这些,如今也羡慕起来。好歹他们是扎堆的,而它无堆可扎。
这样数着叶子过了两天,松木凳里突然有了动静。几只蚯蚓从松木凳里孵出来,自发自觉拨开土层来见它,打打闹闹抢着说话。蚯蚓爱沃土,也不知道它们怎么生在了松木凳里,但是世上无来由的事情多了,比如银杏,比如槐树,想到这个,银杏心里又对它们爱了几分。
蚯蚓喊银杏作“老神仙”,银杏虽然觉得八百来岁并不老,但比之于蚯蚓,倒也无话可说。蚯蚓们常要它讲八百年来的见闻,又要它相自己未来的命,理由是自古老神仙都能相命的,说得一本正经,也不知道活的久的那个到底是谁。实在缠不过,它就瞎编些话来吓唬蚯蚓,说万物生而有灵,皆有命数,人生百年,虫生百天,就连草木,虽说没有限定的年月,但也有消亡的一天,叫作“生死劫”,事事样样莫不如此,没有谁逃得开去。吓得蚯蚓一愣一愣的,好几天反应不过来,在土里缩着不动,偏它又心疼了,自悔说重了话,一个个去哄转来。
这样冒充神仙,日日快活,银杏只觉光阴不曾虚度,不知今夕何夕。直到一日听见一条小蚯蚓喊老前辈,低头瞧见脚下几条地龙浮出地面装模作样,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架子来,好玩之余,掐叶一算,惊觉它们已在世两年又七月了。许多蚯蚓连它们的零头都活不到,尊称它们一句老祖宗,实在无可厚非。
银杏感叹未完,脚下的松木凳忽然咚然倒下,把坐在它身上聊些东西家长短的女人摔了下去。女人“哎哟”两声,又恼又疼,爬起来检查木凳。银杏暗叫不好,那几条不知天高地厚的蚯蚓还浮在地上。果然女人在眼神流转之间,发现了那几条暗红的身影。其他女人也看见了,她们大声惊叹,早有人掰来两根树枝作筷,把它们夹了出来。赶鸭子的小丫头探着小辫子赶过来跟着一起哇哇叫。“这个蚯蚓真大!”她比着自己的小指头,“比我的手指还粗”,又抓起来向自己手上比划,“比我一截手臂还长。”女人们呵呵乐着,说:“小妹,把蚯蚓给鸭吃,莫耍它了,脏。”小丫头听话把蚯蚓往地下一摔,几只鸭子抢上前去,叼住两头很快撕扯开咽下了。
阳光从山坳里射下来,热辣灼人,照得银杏叶要滴出油来。
在一座山里,有一株老银杏,它遗世独立,直指苍穹,枝叶并不繁茂。离它不远,有一株老槐树,比银杏矮上很多,歪歪地往一边倾斜,树体焦黑,花叶稀疏。
在它们身后,是桃李,板栗,柑橘,毛竹,和群山的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