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眼看就要下雨了。阿朗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扁扁的钱包,打开看了看,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在为数不多的百元大钞中抽出四张来,和一些散钱一并塞入最贴身的口袋里。他要赶着去排长队买票,因为过多两天便是除夕了。
一下公交车,阿朗就让眼前的场景惊呆了:车站里里外外,熙熙攘攘,十几条队伍从售票窗口往外一路排出去,犹如一列列火车。队伍之外,有的人拉着行李走来走去,有的人在吵架似的讲电话,有的人在高声叫卖,有的人开着摩托车钻来钻去,看看有没有谁要坐车...各种各样的声音夹杂在一起,让阿朗还没有买到票就仿佛已经晕车了,脑袋发涨得厉害。生在这样的泱泱大国,自己偏又穷,有什么法子呢?阿朗踮高脚跟扫视了一遍,然后朝着最短的那一条队伍后面挤去。
想到要回家,阿朗心里头就酸。在他的村子里,阿朗算是读书最多的一个了,因为他目前是整个村子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一开始的时候,考上大学是一桩很能挣面子的事情,就连一贯沉稳的父亲去地里干活的时候也熬不住要扛着生锈的锄头往人多的地方穿过,以便让更多的人知道阿朗带回的好消息,即使因此而多走了许多弯路,他也觉得无所谓,脸上总是浮现着欢喜的神情。阿朗心里明白,人们之所以认为考上大学是一种荣耀,是因为他们觉得,一个农家子弟,考上了大学,就意味着毕业之后可以在大城市里谋到一份好差事,领到一份高薪水,从而晋升为一个有头有脸的有钱人。然而现实哪有这么美好呢?四五年后的今天,阿朗终于完成学业,要出社会谋生活了。可是,阿朗并没有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没办法,只能先委屈自己,找一份不甚体面、工资也低的活儿来保命。深圳的物价,我们又不是不知道,贵到死。所以,阿朗虽然奔走了一年,钱包还是扁扁平平的。要是这么灰溜溜地回去,村里人是一定会有难听话要讲的。然而阿朗最害怕的,还不是自己让人嘲笑,而是父母蒙羞。父母日夜操劳,节节俭俭,供自己读完大学。本以为毕业后出来工作可以挣点钱,即使不很多,也能多多少少给点家用,或者给正在读中学的弟弟和妹妹寄点生活费。可是就连这么简单的事儿,阿朗也感到有心无力。想到这儿,阿朗忍不住取下眼镜抹抹眼。
阿朗忽而觉得大腿有点震动,原来是电话响了。摸出一看,是湛江老家打来的,跟预想的一样,是奶奶的声音:
“喂,阿朗么?”
“嗯,是啊,奶奶。”
“你啥时候回来呀?你阿爸阿叔他们都回齐咯,你还没放假吗?”
“放假了,现在正在排队买票,明天早上坐车,天黑应该可以回到了。”
“哦——,好啊!要不先这样吧,等你回来大家再一起玩。”
不等阿朗回答,那头就匆匆挂线了。阿朗无奈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当然知道奶奶急于挂线的缘由,只是排队买票,心绪烦乱,一时不记得照例在响铃的时候按掉回拨罢了。
人在艰难落魄的时候,似乎特别受麻烦的青睐。阿朗排队站到腿酸软,都快要跪倒在地上了,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了,一问,售票员居然恶声恶气地说没票了,吓得阿朗晕沉沉的脑袋突然弹起来,脖子伸长了几尺,仿佛一只跑去抢食的鸭子。后面的人听到,就拼命地涌上来,把瘦弱的尚未回过神的阿朗挤出一旁,且越挤越远。阿朗忽然惊醒,连忙重新挤回去,要了一张回县城的票,到时候再转车回镇上老家。
阿朗一手拿着车票,一手捏着找回的丁点儿零钱,推出下颚,朝脸上吹了一口气。外面早已飘起了冷雨, 风也吹得更大了,阿朗披着的那件薄外衣此时就如男性的奶子,只能用来做做样,并无什么明显的作用。他收好车票,缩在车站厅前的一根大石柱后面,公交车一来,就飞出去。在车上,阿朗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一下,大概是有人发短信来了,不过他并没有马上掏出来看,毕竟城市里的治安他是清楚的,更何况是年关。
等回了住处,天都快黑了。阿朗躺倒在床上,休息一阵子,然后才摸出手机来。短信是弟弟从老家发来的:
“哥,回来之前到超市买点好吃的带回来吧,糖果最好,家里人围在一起谈论你会买什么样的糖果回来呢。要是你的钱不够用,我到镇上转一点给你,上个月爸爸给我的生活费还没有用完...”
阿朗看完短信,整个人都僵住了,两只手捏着手机跟拱桥似的架在半空,继而分向两边重重地摔下来。他随手抓过枕头,放在胸前咬着牙使劲地揉扯,闹累了,就躺着喘粗气。
钱,真的不多了。回到家以后,这样也要钱,那样也要钱,真真要人命了,何况年后回来还要交房租。不买,是不行的;买少,是不行的;买便宜货,也是不行的。——阿朗心里明白得很。其实早在几天前,阿朗就买好了几袋果品了,然而看到弟弟的短信这么说,形势严峻,那点果品恐怕就不够填狮口了。他拿准主意了,买,买好的,大不了春节期间少串门,索性连年初三的小学同学聚会也诈病不去,这样应该可以勉强熬过去。于是,阿朗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钞,撑着一把歪歪斜斜的旧伞顶着寒雨冷风出去了。
店里的糖果饼干,种类繁多,寻常人买起来是很容易的。然而对于此时此刻的阿朗来说,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为什么呢?太便宜的,不可,因为人家会笑话;太贵的,也不可,因为人家会一边嚼一边骂你浪费钱;只能选不那么贵的。然而这个也不好选:首先数量要够多,这样子人家看起来才会满意;其次种类要多,这样子才能经得起人们的挑拣;最后体积要大,这样子装起来就有好大的一袋,家里人对外人说起的时候也好比划,两手往外一摊,仿佛比划百年古木的主干一样:“我家阿朗买了这——么——一大袋糖果饼回来,我怕全家吃到元宵节都吃不完!” 阿朗一进到店里,这种看看,那种摸摸,好久都没拿定主意。店里的那个老女人怀疑他不买,也就懒得睬他,然而又怕他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于是就背靠着柜台嗑瓜子,斜着眼睛防着他。
“老板,给个袋子我!”阿朗伸了伸腰。
那个老女人没有回话,懒懒散散地转身扯下一个最小的袋子,一边嗑瓜子一边伸手给他。
阿朗一看,那么小,仿佛一个拳头都塞不下,于是就说:“太小咯,给个大点的嘛。”
店主一怔,继而很快就眉开眼笑地说:“好!好!”
“还是小了点,有更大的吗?”
“有!当然有!”那个老女人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仿佛浑身都是力量,边朝柜台小跑边说,“我拿一个漂漂亮亮的大袋子给你!靓仔你真是识货,我这里的糖果都是厂家直销的,便宜又好吃,买回去送给亲戚朋友也很合适的。你喜欢吃什么味的呢,是巧克力的,还是牛奶...”
阿朗买了九十多块钱,好大的一袋,一路抱回去。
为了稳妥起见,阿朗当晚就着手收拾东西,免得第二天早上匆匆忙忙,落下什么。不料一收拾,就装满了四大袋!阿朗叉着腰望着这四大袋东西,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带不了的,何况中途还要转车几次。于是就拣些不太重要的、带回去也许用不上的东西放出来。经过一番拣选,还剩下三大袋。阿朗摸着下巴想,这样恐怕还是不行,因为他忽然想起自己会晕车,而一晕车,一呕吐,哪里还有什么气力扛行李呢?于是索性挑几件必要的衣服,几本常看的书籍,一并装作一袋,另外的那些吃的又装作一袋,一共两大袋。看着这两大袋东西,阿朗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淡淡的悲哀:为了装下别人的东西,自己的东西倒被挤出来了。
次日清晨,天还没有大亮,阿朗就背起两个大包往车站赶。本以为早点去,人也许会少一点,不料也一样,人山人海,进站都要排长队。进站的队伍比昨天买票的队伍还要长,因为要检测,只能排两列。夜间雾气重,地面还很湿,阿朗只能背着一袋,扛着一袋,挤在队伍里一点一点地挪进候车室。进了候车室,故事还没完,阿朗要坐的那班车晚点一个多小时,又无处可坐,只能站在人流中时时眺望,生怕错过。大概是归家心切的缘故,人们看到自己要坐的那班车一来,就立马扛起大包小包的行李拼命地挤,这边的挤过来,那边的挤过去,挤得阿朗身子骨格格地响,眼镜都差点变了形。
九个多小时的车程,把阿朗折磨得仅剩半条命。回到村路口的时候,阿朗已经腰酸背痛,头昏眼花,肠胃仿佛在翻滚,在冲撞,恶心的感觉一阵接着一阵地涌上来。拖着行李走到离家还有百来米的地方,八九岁的小堂弟看见了,转身撒腿便跑,简直快过美洲豹。一边跑,一边喊:“朗哥回到咯!”很快,妈妈和弟弟就快步出来接,叔叔婶婶们也走出门口看。
“哥!”阿朗面带一丝勉强的笑意点点头,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伸手把两个行李交给他。
“哎呀,脸色这么差,是晕车吗?”妈妈关切地问。
阿朗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肚子一扁,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前后挤压似的,一下子吐了出来。阿朗赶紧走到树旁扶着,回头语音含糊地对弟弟说:“糖果在...在包里...拿给他们吃...”还没说完,又呕吐起来。
“别理他们啦。”妈妈扶着阿朗,让他慢慢地蹲下,用手搓着他的背,“唉,怎么吐得这么要紧嘞...”
过了一阵,奶奶走过来,嘴里含着糖问吐得脸色发青、满眼是泪的阿朗:“阿朗,你们公司发的那些橙子,你带有回来么?拿只来吃吃!”
2014.02.09/树锋/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