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女孩

我上初中那会儿,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

那时候,学校的设施还很落后,其它不说,作为一个北方的学校,我们中学是没有暖气的。

好在每个教室都有一个简易的煤炉,冬天上课不至于挨冻。

但也因此产生了一个问题。

每到天气变寒的时候,就需要有人在上早自习之前,把煤炉生好。

学校没有专门生煤炉的工人,这份工作很自然就落在了学生们的身上。

当班主任询问谁会生炉子的时候,当时还很单纯的我,积极地举起了手。

然后,我就被迫担起了为全班同学送温暖的重任。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件燃烧自己温暖他人的苦差事。

那时的学校不仅没有暖气,还没学生宿舍,更没有校车,所有学生都要自行解决走读问题。

爸妈给我安排的方式是骑自行车,这也是最主流的方式。

尽管我一直想要一辆时髦的变速车,但为了省钱,家里还是硬塞给我一辆皮实又实用的二手永久大二八。

我家距离学校十几里,骑着笨重的二八车,单程也要二十几分钟。而早自习的预备铃是在六点五十打响。

为了确保能在这个时间点之前万无一失地生起煤炉,我早上必须在五点半之前就出门。

冬夜本来就长,那段日子,我几乎都是头顶着星星去上学。

最初还能拉上一两个讲义气的哥们儿一起,但没过多久,那些哥们儿就全都打了退堂鼓,对我亲切热情的邀约断然拒绝。

那时我才知道,义气往往是一时之气。

此后,我就成了孤家寡人,单人单车,披星戴月。

对此,我的内心是无比抗拒的,十几里黑黢黢的乡间小路,对于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来说,说不害怕,绝对是逞强。

不幸的是,十三四岁刚好是逞强的年纪。

于是,那条小路,在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便多了一道独行的身影。

没有路灯,一路上唯一的光源是自行车上加装的一种摩电灯。

那种灯的光线就像手电筒,黑暗中亮起,并不会让人觉得心安,反倒将亮光之外的黑衬托的更加阴森。

这还不是最令我煎熬的,更可怕的是,冬日凌晨的寒风。

凌晨的风不是刀,是针,容嬷嬷手里那种,可以刺破棉衣,直入肌骨。

那种感受,似乎欺软怕硬,人多的时候并不凸显,只有一人时,才最为真切,仿佛被世间抛弃,只得任凭寒风肆虐。

每当身心遭受这样双重摧残的时候,我就无比期盼能有一个同行的伙伴,与我一同分担。

很快我的愿望就实现了。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独自骑着车,冲入黑暗。出了村,没走多远,在隔壁村的一个路口拐弯时,就觉得身后人影一晃,好像有人坐到了后座上。

那人的动作很轻盈,我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人上车,直到我侧头瞥了一眼,这才确认,的确有人搭顺风车。

好像是个女孩,文文静静的侧身坐着。

她戴着一顶厚重的毛线帽子,垂下的护耳部分,挡住了大半个脸。其实就算不挡,夜色之下,我也看不清她的容貌。仅是凭借衣着和姿态,能推断出是女孩。

她穿着和我一样的校服裤子,那种蓝白条运动裤,就算是再浓的黑夜,也掩盖不住它的丑。

应该是我同校的同学,但绝对不是我班里的,我班里的女同学没人戴这种帽子。

会是谁呢,为什么搭我的车?

我十分好奇,却又羞于开口询问,毕竟那个年纪不仅好逞强,还有些情窦初开,对于这种亲昵的举动,难免会想入非非,幻想着是她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借这种方式接近我。

而我一向内向腼腆,完全没有自如应对女孩的本事,只盼着她先开口。

但她一句话也不说。就那样老老实实地不声不响地坐着。

期间我又偷看了她几眼,她低着头,仍旧没看清她的脸。

我在心里反反复复修改了不知多少次开场白,最终都未能说出口。

再向前是一个铁路口,过了铁路再有不到一里就到学校,我想,到了学校,她总该会说声谢谢吧,那时我也就能看清她是谁了。

然而,就在临近铁路的时候,她却跳下了车。

我下意识的回头,她已在路边站好,依旧低着头,双手交叠垂在身前,一副乖巧模样。

怕被人看到?我想,她可能也像我一样,是个容易害羞的人。

我没勇气停下来,心中虽然犹豫,脚却一刻不停,过了铁路,想要再回头看一眼,刚好有一列运煤的火车驶过,截断了我的视线。

那天,不知怎么回事,时不时我就会想起一顶厚重的毛线帽子。

这件事,我没和任何人说,藏在心底,独自品味。

第二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再次想起了那顶毛线帽子,竟有些期盼,还能遇到那个女孩。

然后就真的遇到了。

还是在那个拐弯的地方,人影一闪,背后微微带过一阵风,后座上就多了一头戴厚重毛线帽子的女孩。

我们仿佛有着一种默契,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其实我想说些什么,可是鼓了几次勇气,最后都没能张口。

快到铁路口时,她又轻盈的跳下车,和我拉开距离。

自此,只要我赶早出门,十有八九都会遇到她。

每次都是不声不响的跳上车,又不声不响的跳下去。

在第五次遇到她的时候,我终于鼓足勇气,打破了我们之间的默契。

“嗨,又见了。“我故作镇定,发出的声音却是颤抖。

我怕她笑话,又装作因寒冷打颤的样子,找补了一句:“今天可真冷。”

她轻轻的嗯了一声。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对话。

慢慢的,我的话多了起来。

“你是哪班的?”

“二班。”

我也是二班,那么……可以推断,她和我不是一个年级。

“哪个年级?”

“初三。”

难怪我不认识,竟然是初三的学姐。

她总是搭我的车,在我心里早已认定,她肯定是对我有意思。被一个大两届的学姐看上,我莫名的有些激动,却又更加害羞。

之后沉默了好一会,我不说话,她就一声不吭。

最终还是由我打破僵局。

“你叫什么?”

是她主动找上我的,我想她肯定提前对我有过了解,所以我没报自己的名字,直接发问。

“吕彩霞。”

似乎在哪儿听到过,但我一时想不起更多的信息。可能仅限于听说过吧。

快到铁路口时,我放慢速度,问:“还是在这儿下车吗?”

她嗯了一声,轻快地跳了下去。

我本想提议直接送她到学校的,没想她的动作那么快,这下我又不好意思开口了,只好侧身对她摆摆手,趁机再瞟一眼她的样子。

她还是默默的站在路边,乖巧的低着头,那顶厚厚的毛线帽子,遮住了她大半个脸,露出的一小部分又被夜色笼罩,好在还有些许朦胧的星光,很努力地勾勒出一些精致的轮廓。

她的样子一定很可爱,我无比笃定。

接下来的日子,令我煎熬的凌晨不再是一部沉闷的默片,终于有人能和我说说话了。

不过,吕彩霞似乎比我还要腼腆,每次都是我问她答,从不主动开口。

但我很快就习惯了,这种恬静的性子,还真是和我很搭呢。

她也有一点不好,就是如果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一声不吭,无论我怎样追问。即便是她不抵触的话题,回应起来也总是很简短。很多时候,都是以一声“嗯”,或是“哦”作为终结。

这就让我很困惑,猜不透她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思。

我不敢进一步试探,害怕得到的答案,与心中所盼没有半分交集。真是那样,我会羞愧到无地自容。

于是,我们就这样默契的保持着骑手与乘客的关系,偶尔会有一两句一问一答,或只问不答。

无论我和她说过多少话,临近铁路的时候,她还是会跳下。

我提过,要说送她去学校,她只是淡淡的说:“不用”。

每当她跳下的时候,我都会装作下意识的回头,但始终没能解开夜色的面纱。

这样的关系大约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直到遇见了亦文哥。

亦文哥和我同村,我们没有亲戚关系,只是按照村里的辈分,要喊他一声哥。

他比我大了将近十岁,是村里少有的几个大学生之一。

我的二八自行车就是从他家买来的。

我记得那是在寒假前的一天,我早早的出了门,像往常一样,独自骑车出村。在邻村拐弯的路口,吕彩霞也像往常一样,轻巧的跳上车。

我当时的心情有些沉重,因为快要放寒假了,一旦放假,我就没有理由早起上学,也就没有机会再载她同行。

我想主动一些,约她寒假见面,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犹豫的时候,身后突然射来一道摩电灯的光芒。

不等我回头查看,亦文哥已经骑车赶上。

他在我身边放缓速度,笑着和我打了个招呼:“是小非啊,这么早干啥去?”

“哦……去、去学校生炉子。”我的脸瞬间发烫,害怕他问起吕彩霞,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发现早恋。

“你小子在老师面前逞能了吧。”亦文哥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教导我说:“以后再有这种事,别傻愣愣的冒头,吃苦的差事要知道躲。”

我一连应了几声,只要他不提吕彩霞,说什么都对。

亦文哥似乎并不在意坐在我身后的女孩,看了一眼我骑着的二八,问:“这车骑着还行吧?”

“挺好。”我违心称赞,看了看他的车,是辆变速的,不禁有些羡慕。

“亦文哥,你这么早去哪儿?”

“去火车站接人。”他笑着补充说:“接你将来的嫂子。”

“嫂子?你要结婚了啊?”

“是啊,先带她来见见家长,过完年也就定下来了。你就等着吃喜糖吧。”

“好嘞。”我陪着他笑,心里多少有些嫉妒。

亦文哥大学刚毕业,听说分配到县里一个不错的单位,是个铁饭碗,现在又要结婚,事业爱情双丰收,妥妥的幸福人生。

“你骑的太慢,不等你了,我先走啦。”亦文哥说着,转动车把上的变速器,随着一阵咔咔声,他的速度有了显著的提升。

就在两车即将错开的时候,坐在我后座上的女孩突然跳下车,追上亦文哥,一跃坐到了他的后座上。

我整个人都傻了,她为什么要搭亦文哥的车?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她扭过脸,对我微微一笑。

借助摩电灯橙色的光,我终于看清了的她的样貌。

果然是一张精致漂亮的脸。

只不过,这张脸上正淌着血。

我吓得差点摔倒,急忙骑到大梁上,用脚尖撑住地,然后大喊:“亦文哥!”

而与此同时,一阵鸣笛声响起,刚好将我的声音盖住。

我这才发现,前面已是铁路。一列运煤的火车正疾驶而来。

我再次对着亦文哥大喊。

他却恍若未闻,保持加速冲向路口。

这一次,那个女孩没有像往常一样跳下车。她稳稳的坐在亦文哥的车上,在火车穿过路口时,跟着亦文哥一同卷入铁轨。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调转车把,疯了一样冲回家里。

爸妈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能说的都说了,包括吕彩霞。

我爸说我被吓糊涂了,一口咬定根本就没有什么吕彩霞,要我不要再乱说话,如果有人问,就说是亦文哥在铁路道口抢行,这才出事。

最后的结论也的确如此,死者只有亦文哥一人,谁也没看到女孩。

那年的寒假我大病了一场,直到开学前夕才有所好转。

寒假期间,爸妈把那辆二手二八卖了,给我换了一辆崭新二八。自从骑上新车,在寒冷的冬日凌晨,再也没有女孩不声不响的跃上后座。

我想,那天她大概就已经走了。

几年后,我从亦文哥的一个朋友口中,得知了有关亦文哥的一段往事。

亦文哥在上初中的时候,有过一次早恋。被发现时正是初三的下半学期。

中考在即,无论是老师还是家长,对此都极为重视。由于两人的成绩都很优秀,学校没有重罚,只是要他俩断绝关系,专心备考。

亦文哥倒没什么,和他相恋的女孩却受了很多苦。

她父亲很传统,还有暴力倾向,认为女儿被人占了便宜,丢了他的脸,隔三差五,想起来就会打她一顿,尤其是在酒后,不分轻重,好几次打到头破血流。

那女孩最后受不了了,与亦文哥相约殉情。

亦文哥应该也是动了真情,当时是同意的,答应女孩一同卧轨。

他们真的去了。

是在某天的晚自习之后,两个人避开所有人,携手躺在了铁轨上。

当铁轨上传来的震动越来越强烈的时候,亦文哥终究还是怕了,爬起来远远地跑开。

女孩则一动不动,任凭生命凋零。

她的名字叫吕彩霞。

时隔多年,我仍旧会记起这个名字,独处时,时常还会想起那顶厚重的毛线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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