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饰是审美的,能给人带来审美的体验。如中国古代女性一生中最重要的服饰一嫁衣,新娘亲手为嫁衣绣上并蒂莲、连理枝、蝶恋花等图案的时候,她就将对未来婚姻生活相亲相爱、白头到老的期许融入到了嫁衣的中。人们在欣赏嫁衣的美丽时也被激发出对美满幸福婚姻生活的想象,体验到了这样一种情感的审美。
服饰的这种情感上的审美体验在《红楼梦》中的服饰也并不少见,红楼服饰不仅展示了古代传统服饰的形体美,同时蕴含着丰富的情感意义,为我们把握红楼人物的情感走向提供了一个渠道。下文将从两个具体的方面来叙述红楼服饰的情感意义,及其对《红楼梦》中人物情感的彰显作用。
《红楼梦》中的人物大多处于宵春年艾之时,君子之情、淑女之思再所难免。古人讲究含蓄, 赤裸裸的示爱绝不可能发生在红楼人物的情感生活中。他们的情感不能宣诸于口,因此借 托各种载体以表达。服饰是贴身的私人物件,在传情表意中具有特殊的意义,以非语言表达的方式增强了《红楼梦》中爱情描写的深度,更加微妙生动地描写了男女之间的关系。曹雪芹曾借林黛玉之口讲到了这一方面的内容:“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堋,或蛟帕鸾绛,皆由小物而遂终身。”《红楼梦》中的手帕、荷包、小衣及其他一些贴身的饰物就是有情人们传达感情的工具。
《红楼梦》以手帕传情的故事分别发生在贾宝玉、林黛玉以及贾芸、小红身上。第三十四回贾宝玉被贾政鞭打后卧病在床,因记挂林黛玉,就托晴雯给林黛玉送去了两条半新不旧的手帕。晴雯及看客都一头雾水,贾宝玉却坚信林黛玉“他自然知道”。果然林黛玉不负其所望,“思忖一时”,就大悟过来是“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丝即思之谐音,另外贾宝玉送的是旧帕子,旧谐“久”音,因此是久思。林黛玉知晓其意,“不觉神魂驰荡”,为贾宝玉的心意而欣喜,为未来的茫然而悲伤,又为私相授受而恐惧。“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 由不得余意缠绵”,研墨醮笔写下三首七绝后“浑身火热,面上作烧”,上床睡下,“犹拿着那帕子思索”。将少女初次收到心上人表情之物的心态举动刻画得传神入骨。
宝黛二人之间的感情是贯穿整部《红楼梦》两条线索中的明线。虽说是明线,书中对他们感情的描写也非常隐晦。除了王熙凤的戏言之外,几乎找不到可以明显看出宝黛之情是爱情的描写。宝黛从小青梅竹马长大,起居坐卧都在一处,感情深厚。书中关于他们亲密的文字很多, 但是却不能依此就断定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爱情,就连贾宝玉对林黛玉所说的“你死了,我做和尚”,也并非只对黛玉一人说过。对袭人,贾宝玉也说过同样的话。而赠帕这一服饰细节才真正明确了宝黛之间的恋情,成为其美好感情的象征。一直到九十七回,林黛玉知晓了宝玉、宝钗的婚事一心求死,焚帕断痴情。赠帕、题帕、焚帕,这三个服饰小情节见证了宝黛感情由情始到情终的整个过程,把为“礼”所不容的男女私相授受的行为吟唱成了一首爱情的悲歌。
如果说宝黛间的手帕传情因诗的融入而大雅,那么贾芸和小红间的手帕传情,就参杂了功利而大俗。小红,原名叫红玉,是荣国府大管家之一的林之孝的女儿。小红生得俏丽伶俐, 但却只是贾宝玉院里做粗活的三等丫头,连端茶倒水的资格都没有。二十四回里面就因为无人时给贾宝玉倒了杯茶就被二等丫鬟秋纹“兜脸眸了一口”。有三分容貌的小红不甘于下,一心想改变自己的地位。贾芸是贾府旁支的子弟,家境贫寒,欲走凤姐的门路,但因缺少银子求毋毋除银反被冷嘲热讽。为了与荣国府正房打好关系而卑躬屈膝,甘愿叫小自己四五岁的贾宝玉为爹。小红与贾芸都因为自己境遇的不如意而急欲谋求改变。两人一次偶遇后,小红因为贾芸“本家少爷”的身份而另眼相待,贾芸因为小红怡红院丫鬟的身份而上了心。恰好,小红遗失的手帕被贾芸所拾,两人隐晦的情感交流就围绕着手帕的这一失、一换、一赠,而发生了“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的故泪。手帕成了沟通贾芸、小红之间微妙情憬的情感桥梁。
贴身穿着的衣物,因为其私密性,也成为古时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红楼梦》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以衣物寄情的故事发生在晴雯与贾宝玉身上。晴雯原是赖大的丫鬟,因贾母喜爱而被赖大送给了贾母。后来又因为聪明伶俐而被贾母送到贾宝玉身边。晴雯出身低微,原是奴才的奴才,但是却“心比天高”。她嫉恶如仇,得理不饶人的暴炭性格让她落了个“命比纸薄”的下场 。受小人谗言,加上样貌似林黛玉的品格而被王夫人所厌恶。最后枉担了一个“狐狸精”的虚名被逐出了大观园而凄凉病逝。晴雯被逐出大观园之后,贾宝玉曾偷偷前去探望她,晴雯将腕上的银锡褪下,又将左指上的两根指甲绞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里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 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晴雯对贾宝玉是否有情,这一点在书中并没有明说。有关晴雯吃醋,带病补雀金裘的描写也很难界定她对贾宝玉的感悄是主仆之情、友谊还是爱情。而赠袄留念这个细节则非常隐晦地显示了晴雯对贾宝玉的爱意。即使是出于赌气 的心态,自尊自傲如晴雯也是不会把自己贴身的衣物与一个自己不喜欢之人的衣物交换,更不用说是穿谙别人的衣服,希望死后仍然可以与之相伴。这时候,贾宝玉的袄儿对晴雯来说,已经不是一件普通的衣物而是精神上的一种依赖,情感上的一种寄托。
《红楼梦》中女性人物做针线的描写散落在书中各处,第八回贾宝玉到梨香院探望薛宝钗时就见到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即使是身体羸弱、书卷气满身的林黛玉也不例外闲时“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而寡嫂李纨平时的职责之一也就是陪侍这些小姑们针常诵读而已。如此可见,女红活动占据了《红楼梦》女性日常生活的绝大部分时间。
第三十二回袭人麻烦史湘云为贾宝玉做鞋,史湘云就说了:“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么教我做起来?”这针线上的、裁剪上的就是荣国府中专门为主子、奴婢们制作服饰的地方。但这些地方制作的服饰是按制的,春夏秋冬的服饰数量皆有份例规定,再加上宝黛等人的心理洁癖也不允许那些所谓的粗人制作他们的贴身衣物,这一点袭人说的很清楚”我们这屋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入做的”,这些贴身服饰的制作就由各自的贴身丫鬟及小姐自己来完成。宝钗、黛玉们做的针线除了自用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一—赠送给其他家庭成员以加强情感上的交流。
第二十七回,曹雪芹对探春给贾宝玉做鞋子的情节进行了一番叙述。探春与贾宝玉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为贾政的小妾赵姨娘所出,与贾环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但在书中,探春与赵姨娘、贾环的情感互动非常少,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中赵姨娘因为芳官将茉莉粉代替蔷蔽硝给贾环而万分恼火,教竣贾环去闹。贾环抛出一句:“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说明探春与赵姨娘、贾环之间的关系并不亲近。而探春与贾宝玉的关系则亲近很多,最能体现探春与贾宝玉亲密兄妹关系的,是她给贾宝玉做的一双鞋。“我还像上回的鞋,作一双你 穿一 一 比那一双还加功夫,如何呢? "比那一双还加功夫”说明这鞋子本来就必定是花费了极大的功夫,精致到连贾政都斥为:“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这样一双鞋子必然对其兄妹感情的加深起到一定的作用。而贾环就没有贾宝玉这样的待遇了,连赵姨娘都气得抱怨:“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得见,且作这些东西!探春听了这话也登时沉了脸:“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份例之人?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其实要说份例的话,贾宝玉肯定是荣国府的独一份,而被王熙凤评为“小冻猫子”的贾环则不招人待见。按理说,作为亲姐姐的探春也应该表示对弟弟的关心,但探春心里却是“姊妹兄弟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 一双鞋子就如一把情感的秤杆量出了亲疏远近。
孝悌是中国传统家庭观的核心,讲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维待这样一种和谐关系必然需要家庭成员间情感交流的双向顺畅。中国人推崇中庸、含蓄,家庭成员间的情感表达也是极为隐晦的, 以语言交流的方式进行情感沟通向来就不在选择范围之内。而古代的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缺乏独立的经济基础,甚至连自己都是家庭的附属品,因此她们用唯一真正属于自己的技能一—女红作为情感交流的工具。服饰作为女红内容具体的物质载体, 也 就 起到了显示家庭成员间亲疏远近关系的作用。即使是对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情况下情感上的差异也通过服饰的有关情节消楚地展现了出来。如林黛玉对薛姨妈的情感, 刚开始的时候,林黛玉出于对薛宝钗的忌惮,对薛姨妈也仅仅只是对长辈的基本尊敬。第三十六回中薛姨妈生日,林黛玉是在前一天才从王夫人处得知,而五十七回薛姨妈又一次生日时, 林黛玉因为之前与薛宝钗“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之后感情日益加深,加上因平时薛姨妈对她的“慈爱”而感念于心,早早就备了两色针线送去。之后更是因为薛姨妈“挪至潇湘馆来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而使林黛玉感戴不尽,跟咯薛宝钗称呼“妈”。由 此可见,这些服饰小情节都显示了人物情感上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