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典典的蟹妈
楔子
古豫章府新豫县郁家庄有一男子名郁离，生于乡绅之家。郁家父母半生居住乡野，膝下仅此一子，只盼郁离用心读书，将来求得功名，光宗耀祖。怎奈郁离自幼好听庄客讲乡野故事，不爱读书。他曾缠着庄客郁三给他讲过八遍《牛郎织女》，整日价羡慕牛郎有艳福，通过偷藏仙衣，便可巧得遇仙女，与之结为夫妻。
“唉，天天读《四书》、《五经》，有甚鸟用啊！”郁离长叹一声，揉了揉因读书太久而发酸的双眼，“先生常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可书读了这么久，除了师娘之外，连根女人头发都没看见。要是我像牛郎那样去放牛的话……”
“公子，快来！”郁三兴冲冲地跑进郁家大院，“有好事！我适才收工回家，在稻田间看到仙女啦！”
郁离噌地跳了起来，把书一扔，跟着郁三，拔腿就跑，边跑边问：
“可曾看见她们脱下的衣服？”
“不曾，她们没有下河洗澡，只在稻田中玩闹。”
“啊？那可咋办？怎样逼她们把衣服脱掉？”
“公子莫急，咱们先到田间，到时见机行事。”
（一）
此时正值入秋季节，黄昏的稻田里，氤氲着薄雾，黄稻穗，绿稻叶，杂乱相间，如锦缎一般铺展开来。锦缎中央，隐约有六七个红衣女子，在追逐嬉戏。
郁离和郁三穿过竹林，跑得气喘吁吁，临近稻田旁，他俩慢下脚步，矮下身来，慢慢凑前观看，心驰神荡。
忽然，俩人脚下一绊，差点摔倒。竟是一堆五颜六色的羽毛！
“这是什么？谁家吃了百鸡宴，把鸡毛倒在这里啦？”郁三低声道。
“呸，你什么眼神儿啊？看看这像是鸡毛吗？姚黄魏紫，五彩斑斓，还闪着微光！”
“不是鸡毛是什么？”郁三话音刚落，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马上一只手捂住嘴，一只手指了指还在稻田间追逐嬉戏的女子。
郁离心领神会，他弯腰随手一抓，一件羽衣提了起来。他扒拉着数了数，一共七件。
“要不要给你拿一件，郁三？”
“公子千万不要，我家娘子厉害着呢，我可不敢。”
“那你替我把这件羽衣收起，赶紧回家，找黑布包好，藏到我郁家柴草房的稻草垛中，那里常人不到，也不易受潮。剩下的事，由我来办。”
郁三接过羽衣并抱起，猫着腰钻入竹林，悄无声息地走了。
郁离站直了身子，拍了拍沾在身上的碎草叶，抬手正了正方巾，故意大声咳嗽了一声，然后大喇喇地朝稻田中走去。
稻田中的女子们听到咳嗽声，停下了嬉戏，她们看到远远走来一个青衫书生，头戴方巾，面带笑容。女子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在距离女子们十步开外，郁离站定，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在下郁离，这厢有礼了！”
女子们嗤嗤地笑起来，其中一个女子喊道：
“哪里来的呆相公，到此作甚？”
“无他，但为一睹姑娘们芳容而已。”
女子们笑得更厉害了，尔后，一个接一个逗他说话。
须臾，天色渐暗，天际传来雷声。
“姐妹们，要下雨了，咱们快走吧。莫再理这呆相公了。回去晚了，父王和母后该责备我们了。”
女子们纷纷往稻田边上跑去，她们衣衫如火，扫过稻田，渐行渐远。就在方才郁离与郁三停留之处，传来一个女子的惊叫声：“我的羽衣哪里去了？”接着是其他女子的声音：“快，大家分头找找。”“找了，哪里都没有哇。”“来不及了，小九！我们先回去，禀告父王母后便来接你。”
此时风吹过稻田，雷声逼近。忽然凌空飞起六只凤凰，直上云霄，在稻田上空盘旋良久，向正北方向飞去。稻田边上，继续传来最开始那个女子的哭喊声：“姐姐们，记着回来接我呀！”
郁离走过去，看到有个红衣女子坐在歪倒的稻草上，低声哭泣。
雷声越来越近，郁离忍不住说：“姑娘，天要下雨了，不妨到在下家中避一避雨吧。”
女子抬起泪眼，点点头。
女子自称名叫九凤，她后来嫁给了郁离。
这一嫁，就是十五年。
（二）
九凤一直在等姐姐们来接她，十五年了，她们始终没来。仙家一日，人间一年。莫非，姐姐们回家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这十五年，九凤容颜依旧，她和郁离夫妻琴瑟和好，从未吵过架，他俩生下了三个闺女，分别取名凤飞、凤舞、凤翔。郁离对她温柔体贴，事事依从，除了一件事：九凤明知当年是郁离藏起了她的羽衣，使她无法飞天；她曾问郁离羽衣藏在何处，郁离对此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
时间长了，九凤也就懒怠再问。左不过等郁离百年之后，她再回北海。
毕竟，她还是喜欢这样的人间生活，比起在北海寂寞凄清的日子，这里的生活更有烟火气息。尤其是三个闺女，个个长相秀美，活泼可爱，说起话来叽叽喳喳，像百灵鸟唱歌，经常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
快乐时光终觉短，十五年亦不过转眼间。
痛苦，就像一个张着大嘴的野兽，在背后虎视眈眈。
这一年夏日，豫章府发生了瘟疫。几天之内，死亡的气息逐渐笼罩郁家庄。郁家大院里，九凤领着三个闺女，透过门缝，先是看到庄外送葬的成群结队，听到哭声震天。没几日，送葬的越来越少。再后来，街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全是尸体。
凤飞、凤舞、凤翔吓坏了，扑在九凤怀中瑟瑟发抖，她们担心自己会死。九凤拍着她们的后背，说：
“好闺女，不要怕。有娘亲在，你们没事的。娘亲小时候在北海长大，生来自能抵抗百病，你们随娘亲，不会生病。”小凤们放心了，注意力转移到了北海上头，好奇地向母亲打听北海，不再关心生死问题。
九凤眼见庄外疫情蔓延，早已心急火燎，她找到躲在书房打盹儿的郁离：
“相公，你能否将为妻那件羽衣拿出？让我去一趟昆仑山采集草药，那里有一种仙草，可以医治众庄客的病。”
“这个……我真的不知……是郁三拿走的……”郁离有些犹豫，他担心九凤一去不复返。
忽然院外有人来报，说郁三全家已经死于瘟疫。
郁老爷大惊，命来人速去报知新豫县令，请示官府如何控制疫情。
“新豫到此，快马来回至少两日时间。官府治疗方法是否有效，尚未可知。还不如我飞去昆仑山，几个时辰便可回来。快告诉我，羽衣在哪里？”九凤催问郁离。
“郁三已死，羽衣所藏之处真的不得而知了。”郁离双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
“你我夫妻十五年，你到如今还信不过我！”
这一次，九凤真的生气了。人命关天，他竟视为儿戏！
两日后，派去送信的庄客回来了，他将县令的书信转送给郁老爷之后，倒地而死。其实，他也染了瘟疫，早就不行了，只是为了把信送回，才坚持到郁家的。
县令在信中命郁老爷广采黄花蒿熬水饮用，掩埋死者尸体，焚烧死者衣物房屋。
疫情由此得以控制，但亡者已达十之六七。
瘟疫过后，九凤对郁离心生嫌隙，她觉得郁离甚至不如一个庄客侠义。她脸上不再有笑容，她经常呆呆地看着三个闺女，发愣。只有和闺女在一起时，她才偶尔说句话。
“娘亲，北海有黄花蒿吗？”
“有。”
（三）
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瘟疫过后不久，郁家庄频频发生婴孩失踪事件。
一日清早，九凤听到庄客郁六上门大哭，求郁老爷帮忙报告官府，说自己前日失踪的婴儿在山下竹林里找到了，已然死去，浑身惨白，衣上沾有五色羽毛数支。
九凤看到那几支五色羽毛时，脸色大变。她知道，娘家有人找上门了。
凤飞、凤舞、凤翔三个丫头闻听庄客的一番叙述，吓得魂飞魄散，从此不敢出门。她们小小的年纪，突然经历太多生死，脸上失去了往日天真烂漫的笑容，睡梦中都吓得哭出声来。
九凤看着三个闺女，心如刀割。是时候该回去一趟了。九凤下定了决心。
翌日是郁离的生日，九凤亲自下厨，为郁离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瘟疫过后，她有些日子没跟郁离好好说说话了，今日忽然下厨准备饭菜，令郁离有些受宠若惊。席间，她为郁离亲自斟酒，郁离连饮数杯，不觉有些脸红耳热。看着九凤离席去端最后一道菜，他忽然有些感动。自娶得九凤进门，他再也无心读书，守着祖上留下的田产，亦不愁吃穿。何况，仙女为他亲自下厨，牛郎也不过造化如此！
“凤飞、凤舞、凤翔，你们三个过来，娘亲有话跟你们说。”九凤将三个闺女叫到跟前，“娘亲要去抓那个杀死婴孩的妖怪，保护你们姐妹三个。娘亲需要一件羽衣相助，但这件羽衣不知被你爹爹藏在何处，你们三个待会儿过去，分别向他敬酒三巡，待他醉倒后，再轮流问他‘羽衣何在？’听明白了没？”
三个闺女点了点头，依娘亲所教而行。
郁离被三个闺女灌得酩酊大醉，话已经说不利落。仙妻为他生的三个闺女如花似玉，又如此乖巧，令他欢喜得心都化了。当闺女们轮番问他问题时，他结结巴巴说出了六个字：“柴草房……稻草堆……”
九凤闻听此言，立即奔往后院柴草房，她把柴草房里的几个稻草堆全数推倒，终于看到了一个黑布包裹，她打开一看，惊喜异常：果真是她的五色羽衣！
九凤怀抱羽衣，回到房中，看到郁离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再回头，三个闺女正吧嗒吧嗒地跟在她的身后。
“好闺女，在家听你爹爹的话，娘亲去去就来。”她将羽衣披上身。
凤飞、凤舞、凤翔眼见一只五彩斑斓的九头凤凰拔地而起，飞上夜空，响亮地鸣叫了一声，划破夜空，向正北方向飞去。
（四）
九凤飞至北海，在洞府门口落定，恢复人形，却见兄长九头虫从洞中走出，笑嘻嘻地迎上前来。
“小九，你总算自己回来了！”
“二哥，你不是随大哥在西天佛祖那里修行吗？怎么回洞府了？”
“嗐，别提了。灵山那里修行太过清苦，我忍耐不住，下凡去历了个劫，到乱石山碧波潭万圣龙王那里，当了几年驸马。当驸马当烦了，我又去祭赛国偷了个佛宝舍利子玩玩，不料这事惹了西天取经的唐僧师徒。唐僧的那三个徒弟都是草包，打不过我，上天请来二郎神助战。为兄原本有把握取胜，不料被那哮天犬咬掉一头，痛不可忍，不得已逃回北海。幸亏父王母后和六位妹妹鼎力救治，新头已长出。不过，这脖子至今还疼着呢！”
“啊？原来二哥你私自下凡，还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小九，你就别装了，你不是也私自下凡了吗？还在人间生了三个孩子！凭什么教训我啊？要不是我到人间给你传了信，你至今都不会回来。”
“什么？那些婴孩是你杀死的？”
“没错。我这头外伤虽好，内伤还需慢慢疗愈。每日须吸饮十个婴孩的鲜血才行！”
九凤气得咬牙切齿，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她问：
“说吧，如何才能让你停止饮食婴孩的鲜血？”
“小九，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我这七个妹妹之中，数你的修为最高。如果你能将毕生修为渡与我，我的内伤瞬间即好。到时，我保证不再到人间捣乱。不过，你可不能有所保留，否则，我可说不准还要到人间去的，也说不准会不小心吸了三个外甥女的血！”
“你……”九凤气得抬手朝九头虫面部打去，被九头虫一把抓住了胳膊。
“小九，你还是先好好想想如何向父王母后请罪吧。若是你依了为兄的要求，父王母后便可饶你私自下凡之罪。”
九凤甩开九头虫的手，走进洞府，拜见姑获鸟王和鸟后，禀告了自己在人间无法回归北海的原因。
姑获鸟王黑着脸，一言不发。
“快起来吧，” 姑获鸟后上前扶起九凤，让她坐下，“我和你父王早已知道你的遭遇，都怪那凡人郁离多事，害我儿不得回归仙境。只是，当时你六个姐姐归来之际，正赶上你二哥负伤归来。我和你父王并你六位姐姐不得不合力搭救，闭关修炼整整十五天，才将你二哥救治过来。只可惜，你六位姐姐已失去了毕生修为，今后只能呆在北海，再也不能飞到凡间。”
“母后不必再说了，后面的事情，二哥已在洞府门口跟我提过。”九凤说着，忽然滴下泪来，“小九愿把毕生修为渡与二哥。只是，在此之前，万望父王母后同意，赐儿三件羽衣，准我去凡间把三个女儿接到北海。”
姑获鸟王与鸟后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
（五）
自那夜目睹娘亲变成九头凤凰飞上天后，凤飞、凤舞、凤翔日日思念母亲，经常以泪洗面。郁离酒醒后，懊悔不已，忍不住将三个闺女骂了一通，见三个闺女哭得梨花带雨，心又软了下来。自此心中烦闷，日日借酒浇愁，家中大小事情，一律不管。郁老爷和夫人无计可施，连声叹气。
中秋之夜，家家团圆，热闹非凡，唯有郁家大院里死气沉沉。凤飞、凤舞、凤翔陪祖父祖母和父亲吃完饭后，姐妹三个手拉手一起到院子里看月亮。看着看着，忽然看到月亮上一块黑影动了起来，黑影越来越大，瞬间遮住了月亮。随着一股清风拂面，一只九头凤凰无声落于阶前，化为九凤模样。
“娘亲！”凤飞、凤舞、凤翔像三只小鸟儿一样扑过去，抱住娘亲不撒手。
“嘘，不许出声！”九凤低声道，“娘亲是来接你们走的。还记得娘亲跟你们说过的北海吗？那是娘亲小时候长大的地方，那里没有瘟疫，没有死亡，没有恐惧，常年绿树葱郁，花开如春，凡人到了那里，便可长生不老。娘亲接你们到那里，永远不再分离。你们可愿随娘亲一起走？”
“那，爹爹怎么办？”最小的凤翔忽闪着大眼睛，怯怯地问。
“爹爹要过些时日才能到北海。”九凤看了一眼曾与郁离生活过的那间房屋，心中酸楚。她拿出三件小羽衣，刚要给三个闺女穿上，忽听屋内传来郁离的惊呼声：“九凤，你回来了！”
九凤一声不吭，三下两下给闺女们穿好了羽衣。
郁离刚刚在醉意朦胧中听到闺女喊“娘亲”，以为在做梦。尔后，他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透过曲折的窗棂看到了院子里的九凤。他疯了一样冲出房门，发现一只大凤凰带着三只小凤凰飞上了夜空。
“九凤，你不要走啊！”郁离对着夜空，狼嚎一样哭喊着。
四只凤凰在郁家大院上空盘旋着，鸣叫着，月华如水，清风徐徐。空中缓缓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相公，你我缘分已尽，九凤就此告别。日后务必孝敬父母，勤勉读书，克己持家，修身养性，多存仁爱之心。告知乡人，万不可在外晾晒小儿衣物，或可避免婴孩失踪。此事若成，也算你在凡间功德一桩。待你百年之后，若能脱离轮回，登临长生之地，或可有相见之时。相公，你好自为之吧！”
郁离眼泪流干了，他呆呆地望着四只凤凰越飞越远，慢慢变成四个小黑点，融入了月色中。
素材来源：
毛衣女
豫章新豫县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鸟。匍匐往，得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飞云，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而飞去。后复以迎三女，女亦得飞去。
—— 《搜神记》卷十四（三五四）
（“一元短篇小说训练营” + 011号 典典的蟹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