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相遇的第三十五年,我出生了。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和爸爸已经冷战了好几年,我的出生在客观上缓解了他俩的关系,也许是由于这一层关系,我爷爷特别偏爱我。我一出生,爷爷就给我准备了一个小拇指大小玻璃瓶,细长的、透明的、瓶颈窄窄的用一个迷你的木头塞子塞上,里面盛着三分之一瓶半透明的长江水,瓶颈出还系了一截用绣花线捻成的红绳,爷爷说这个是护身符。
我别提有多喜欢这个护身符了,别人的护身符都是些什么玉佩、金锁,我的和他们的不一样!哈哈!
我在长江边长大,我顶着启明星和苍白的月亮去看日出,我呼吸着从宽阔的江面上吹来的清风,我放风筝,我踩着轮滑鞋沿着长江滑行,我和沙子玩耍,我在夕阳的目光中跑到芦苇荡里去,我抬头数星星,我在夜幕下面聆听江水拍岸。
我爱我身边的人,爷爷、奶奶、妈妈,我不喜欢爸爸,他老是不回家,一回家就把家里的气氛带坏了,就好像我爸爸身边有一个情绪龙卷风,他是风眼,而靠近他的人则会遭殃,他想亲近我,而我却不大喜欢他。林健和他老子林如景相处起来,一个不留神就会爆发矛盾,就好像夏天的江水,随时有冲垮堤坝的可能。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五十八岁了,身体不是很好,有时候家里吵起架来会说这是我爸爸给气的,我爸爸比起我来既幸运得多,也不幸得多。
林健是在小店里长大的。
尘封了十年的小店已经成了灰尘和蜘蛛网的天下,爷爷常坐的摇椅都要看不出原状了,我们带了抹布、拖把、鸡毛掸子和喷水壶,爸爸率先清扫出一片还看得过去的空地儿,四处洒水让扬尘老实一些,我们把小店当中的一张八仙桌清出来放东西。
满屋子的灰尘让爷爷的小店变得更加神秘了。我们进门正面对小店唯一的窗户,窗户下面是爷爷的摇椅,左手边是类似茶室的地方,摆着木头桌子和藤椅,木头桌子上是玻璃板,玻璃板下压着照片和备忘录。
右手边是小店的主体部分,那是七排爷爷特别定制的架子,架子有六层,其中五排架子上都放着玻璃瓶,大小和形状很像是医院里用的点滴瓶,瓶口要大些,和我的护身符一样塞着木头塞子。每一个玻璃瓶里都装了半透明发绿发黄的水,每个玻璃瓶上都贴了标签,标签是用透明胶带封好的,在最显眼的地方,我看到了如下内容:
商兰英 1959.5.27 下午
林健 1966.11.3
王安仪 1986.10.15
林明诗 1994.2.19
第一个时间是奶奶和爷爷相遇的日子。
第二个时间是爸爸出生的日子。
第三个时间是爸爸和妈妈结婚的日子。
第四个时间是我的生日。
奶奶坐在桌旁休息,拿手当作扇子扇风,妈妈走到那些玻璃瓶边,温柔地看着上面一个个名字和时间,爸爸打开窗户,把窗台擦了擦,他用双手撑着窗台,居高临下的望过去,可以看到一截长江。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扇窗户就和现在一样,是开着的,那时候的天空比现在要蓝,能见度也要好上一些,那时候的爷爷还没有白发,腿脚也很好,他总是戴着一副镜框大大的眼镜,留着小胡子,有时候还喜欢学古代读书人在手里拿把扇子,他老是呆在店里,午饭有时候回家吃,有时候是奶奶送来,没有人的时候,他喜欢看着小儿子在店里玩,讲故事给他听。
“小健,过来!”
“爸爸!”
“你来看看,这是几个什么字?”
“尚强。”小男孩清脆的童声充斥着小店。
“我们小健真厉害,那后面几个字是什么?”
“老朋友。”
“这个叫尚强的人,小健要叫他叔叔,尚叔叔打枪可厉害了,一枪一个准!以前爸爸和尚叔叔在树林子里打鸟玩,你尚叔叔一颗子弹干掉两只!”
……
“林健,来帮爸爸倒杯水。”
“爸,今天有客人吗?”
“爸爸今天收到一个很精彩的故事!”林如景像个孩子一般手舞足蹈,“今天来了一个探险家,他要到大洋彼岸的美国去!”
“爸,他是一个商人。”林健拿起八仙桌上的玻璃瓶看了看,上面刚刚贴好了标签,剪刀和透明胶的碎屑就躺在桌面上。
“商人也好,到处都可以去看看,我有一个老朋友也做了商人。他有一次和朋友出海,捕到一条大鱼,有这么长,”林如景站起来比划着,拿着扇子从房间的一边指到另一边,“比咱们这家店还要大!”
“哇,爸,那以后我也要当商人。”
……
爸爸童年是在一个混乱的年代中度过的,虽然我生活的时代比爸爸生活的时代要繁荣得多,但是我一直认为爸爸的童年的精神生活比我要丰富得多。
林健是在许许多多人的人生碎片里长大的,听惯了传奇故事的孩子自然而然也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传奇人生,而林如景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众所周知,1977年,中国恢复了高考制度,林健抱着一腔热血去考了,他想考医学院,当医生。不幸的是,他前后一共考了五次都没有考上,据说最好的一次离录取线只差0.5分。
林如景最初觉得一个人不能没有文化,可后来他也不得不承认也许考试制度真的不适合自己的儿子,他放弃了让林健考大学的想法,转而要求他留在家里继承小店,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向听话的孩子和他大吵了起来。
我不清楚那次次争吵的具体内容,每当我问起时,爸爸避而不谈,而爷爷总是一副很累很累的样子,起初我不理解,直到爷爷去世七年、高考放榜时我才知道,那是一种虽然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内心充满悔恨却无法改变冰冷事实的深深的无力感。
人生的一大悲哀在于,无法接受现实中的自己只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那一个。
我不记得高考分数公布的那一天我都干了些什么,我花了一天的时间学会了两个词,一个叫“现实”,一个叫“挣扎”,爸爸一改往常直来直去的口气,他站在我的房门口,小心翼翼的说:“明诗,要不,咱们复读吧。”
我毅然决然、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
爸爸叹了口气,又说:“那学校和专业,就尽量选离家近的,离家近好照顾,爸爸和妈妈都是铁路上的,知道这回家的车票有多难买。专业好好选,将来好就业。”
那时的我似乎被一股劲儿撑着,也回绝了第二个建议。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我是在“大学很轻松”的谎言里长大的,只知埋头学习,可是我的成绩常常跟考试的重要程度成反比,换句话说叫做临场发挥不行,再说难听点叫心理素质不好。我不想复读,一心想在大学里翻盘,我不愿屈从长辈的意志,我想要挣扎一番,自己去选择自己的未来,我想去别的城市,我想要不同的生活,我想要自由自在。由此,我可以说是任性地选择了远离武汉的L市。为此,我和家人之间还冷战了一番,我不肯让步,父母也不肯让步,最后还是奶奶出面调解,奶奶对爸爸说:“这孩子像你。”
爸爸本想说些什么,他的脸涨得通红,但是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叼起烟去了厕所。
那时的我还为自己的“胜利”沾沾自喜,可是直到现在,回忆冲上脑海时才发现,就算我再不喜欢爸爸,骨子里,我也是他的女儿,我们在“为了自己都不确定的未来而反抗长辈”这件事情上态度出奇地一致。
我不知道林健和林如景争吵的情形,但是我知道那次争吵给林家带来的是巨大的变化——林如景少年时的离家出走将林家从江上带到岸上,他梦想着永远守望这片祖先的故土;林健的叛逆出走也带领林家走上了另外的道路。
林健离开家以后,去了一个不需要太高的分数就可以就读的学校,从学校毕业后有了工作,就是一直干到如今的火车司机,他很忙,很自豪,也很有成就感,记得他说过,铁路就好比是一个国家钢铁血管,他的工作就是在这钢铁血脉上运输血液。林健选择的工作注定了他离其父那个安定生活的梦想越来越远。
据我奶奶说,爷爷在爸爸离开家以后的三年里衰老了许多,他的白头发就是那时开始长的,小店也因主人林如景受到打击而第二次歇业,小店第一次歇业还是林健出生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