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小雨,无事。
独自一人在街上游荡。
周围都是熟悉的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这附近哪家的烧鸡最酥烂,哪家的牛肉面地道又劲道,拆迁的擦鞋店新搬了店址,石锅鱼换成了大排档。小城就这么点地儿,每日每事都一件件给你清楚地记着呢。记着记着就成了岁月的老皇历。
拐进路边的一个宽过道,扫眼觉着左边的小吃店又换了。以前这里是一家米线店,我记得店主是一个干净利索的女子,店铺也就几平米,虽然略显局促却被她收拾的井井有条。现在临街并排摆着一个冷藏柜,一个烧烤摊,一人背对着路道口在忙着烤烧烤。
我阴历二十九生,那年没有年三十,我妈说我是好吃佬投胎,赶着来人间凑热闹,害她一个年没过好。我妈还真没说错,这小城哪个犄角旮旯地儿有好吃的,我一准儿都知道,新开张的新鲜玩意儿我一定会尝个鲜儿。这小烧烤摊太普通了,我脚下没停。
突然,烤烧烤的人开了口和身边的人说话,那就瞬间把我給定住了,脚下灌了铅,走不脱了。
天哪,是她吗?
话一说就长了。就在这个过道路对面偏南边的拐弯口,曾经有个烧烤摊,我可是老主顾啊。为嘛?食材地道口味又好呗。烧烤摊的老板娘年轻又能干,摊上只烤2样东西,烤羊肉串和千叶豆腐。因为我经常在菜市场碰到她,她都是自己一早骑个三轮车去菜场拉羊肉,那都是她提前和摊主说好给她留的。然后回家自己切肉自己串,干净又新鲜,所以经常去吃她家的烤羊肉串,晚了可就没有了哟。看着她先把烧烤架上的羊肉串在大火上烤制的差不多了,放在火小的一边慢慢烤炙,等待着慢慢入味,等待着在慢慢等待中缓步前来的恰到好处的鲜、香、软、嫩,等待香味飘散出来了,油快要滴落下来了,再撒上孜然粉,翻转几圈,最后撒上辣椒面儿利落地递到你的手上。早已经等不及了,嘴巴里所有的味觉细胞都在膨胀着,在流窜着,在交头接耳,在蠢蠢欲动。啊,这种等待真是美好。每次看她把一串串惨白的焉焉的肉串烤制成鲜香欲滴的、蓬勃热烈的烤肉,我都觉得这个过程太神奇了。就像一个未经人事的黄毛丫头转眼成了风情万种的女子,头发乌黑油亮,皮肤粉嫩净透,眼睛左顾右盼,水淋淋,俏生生,胀鼓鼓地。那眼神、那风姿、那步态撩人,眼角眉梢都是情,是人生最丰美的光景。烤熟的肉串卖的差不多了,她就从烧烤架下面的泡沫箱里拿出新鲜的肉串,撒上充足的香料,在炭火上挤压翻烤,慢慢续上,可不能卖断了。她拿肉串时我看到下面可都是垫着冰的,彰显着她做事的细致和用心。有时候人多了,有等不及的就走了,她也不做过多的挽留,不等到她认定的火候从不牵强敷衍。我喜欢这种纯粹,是一种生之喜悦。没有经历过生死的人,体会不到。和她一来二去的也熟了,没事就带着唠唠家常。
忽一日怎么就不见她出摊子了,她可是有固定的顾客群的,都是回头客。夏日夜晚漫长,没事的时候溜达溜达着就不自觉拐到了她的摊子上,弄瓶啤酒,轻喝慢啜,就着烤串,拐弯的小风时不时的吹着,一个晚上就那么闲适适的溜走了。天冷了,就着她的炭火取暖,等着架子上烤的滋滋冒油的羊肉串,那是多么美好的期盼啊。尤其她用的餐巾纸也是棉柔细腻的,不像一般的小摊上的餐巾纸还没用呢,拎到手里都掉渣,粗糙的很让人一下没有了心情,觉得你是可以敷衍和随便打发的。这不见了她的摊子,心里就空落落的,有事没事都要到那里绕一头,看看她在没在。
忽又听说山脚下的小区里有一个小男孩没了。说这孩子啊真是鬼催的,那天是他的八岁生日,中午爷爷奶奶一大家子都在他家给他庆生呢,吃着吃着,外面忽有放鞭炮的,听见炮仗声,小孩激灵一下,向听到什么召唤似的,筷子一放,不管不顾地放奔着往楼下跑。爷爷跟着后面就撵下楼了,再见到的就是已经躺在地上的血泊里了。据说是路过的一辆货车,开的好好的,就在孩子下到楼下沙堆旁的时候,突然邪性地一头撞向了孩子,根本没给抢救的机会。都是一刹那间的事情。老年人就说了,你看,这就是命啊,生死簿上早都给你上好了,哪日生的哪日走了。这不,时辰到了,阎王爷把他收回去了,就让他来人间走这短短的一遭。我听的寒浸入髓,这母亲怎么活啊?说赏你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赏你了,说把他带走就带走了。作为母亲,怀他养他,疼他爱他,遭的种种罪,经的千般爱,可以付出可以担待可以让一切一切的不公、非难和不堪都冲我自己来,唯独不可以就这样轻描淡写地一笔勾销了啊。
陆续传闻这孩子的母亲精神有些失常了,独自一人整日在阳台上对着远方呼唤:儿子,你回来吧,妈妈想你啊。走司法程序的时候,这母亲坚决不要肇事者的赔偿,只要他去坐牢。再后来,说这孩子母亲是烤羊肉串的,我的心一紧,什么都不用说了。
而此时,分明就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我对自己在某方面的敏锐和直觉从不怀疑。
犹豫了一下,我站在她后面问:你这羊肉串都是自己穿的吗?她扭头说:是的,都我自己穿的,都是新鲜的。她戴着口罩,不知道有没有认出我。说完又接着忙碌了。没错,就是她,毋庸置疑,虽然没有看见她的脸。
崭新的冷藏柜里排满了各式各样的烤串。我依旧点了烤羊肉串和千叶豆腐,又多点了一条鲳鱼。问鲳鱼多少钱一条,边上的服务员说25元。比以前贵了好多啊,以前我记得才十来块钱一条。
不说从前。回不去的从前。
靠着过道边摆了一排桌椅,她说前面的店堂也可以坐。我从过道走了几步出来拐进前面的店里,店铺却写着面馆的字样,我以为走错了待再回去问她,一个店员跟出来问:你是等烧烤的吧?坐下来吧,两个是一家。
我选了门口面对街的座位,可以看见外面幽幽的路灯和积水闪烁的地面,也可以独自想想自己的心思。心里有微微的喜悦,她终于能够面对只能这样的人生了,而且从以前的路边小摊发展到现在进店经营,是何等的不易啊。这中间的一段黑暗道路是轻易就会把人会吞噬掉的,庆幸她走了过来。然而,她的丈夫呢?
记得有一天很晚了,好像也下着小雨,我看见她独自一人在收拾摊子,那么多的东西要归整好,再把车子推回家,忙碌了一个晚上的她明显地显露了疲惫,我问她为什么你丈夫怎么不能来帮你收拾一下?且不说忙累,单这黑夜也让人不放心啊。一个女子单身站街头讨生活,连个帮衬都没有。她笑了笑,不提他,现在肯定在哪儿喝闲酒呢,不指望不生气。后来她陆续就和我说,她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她十八岁就嫁了,以为日子会是她想的那样。可是,他就是什么样的日子都能过的,有什么办法?而她是要强的,自己学烤羊肉串出来挣钱,为的是给孩子们一个更好的前程。女子在娘家是柔软的一朵花,有了孩子以后就可以包打天下。
这个世界的男人都怎么了?忽然想起今天儿子和我说:妈,你知道新娘是什么意思吗?我哪里弄得懂他整日里稀奇古怪的想法,就摇摇头。儿子说:新娘,新娘,就是男人重新找个娘照顾自己。原来如此,这一类男子身体在日渐生长发育,心智却没有同步成熟,幼稚如在娘怀里还没有断奶呢,于是被转手交给另一个女子,要继续无条件地承担起无怨无悔地照顾他的责任,他享受如天经地义。
烧烤上来了,试图去寻找原来的滋味。只是新旧滋味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激发不出味蕾的兴趣。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默默支持他的女人,坚强的女人背后一定有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想着心痛,心疼。悲喜交集。
有人在结账,烧烤和面的帐分开付。我明白了,面馆的店面临街,她的店面在后面的过道里,他们把两间店面打通相连,这样面馆用了她的大部分店面做后堂,而她的顾客在天冷的时候就不用坐在过道里,可以在前面的店面里享用烧烤,更容易招揽客人。两家互惠互利。她只占用了临过道的窄窄的一小绺儿,左边是冷藏柜,右边是烧烤摊,她和烧烤摊加在一起也没有超过冷藏柜的宽度。
而那一小点地方,就是她的容身之处。
坐不住了。起身,走人。
给儿子带了一份烧烤,告诉他是原来那家烧烤摊的。儿子尝了尝说,好吃,还是那个味儿。
%J�]J�:���5o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