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每個人都說自己的故事，我們就會擁有一本多種故事的書。包涵多元的書，是真正浩瀚慈悲的經典，能把我們收錄在一起。

《海邊看浪》

常常聽衝浪的人喜歡說，沒有一道浪會是一樣的。這就像是人生，隨時在變化

衝浪的人，沒事就喜歡去海邊坐著。

2019年2月的某一天，我在台東海上衝浪兩個小時後，上岸準備回住處。拿著浪板走到沙灘時，看到一個30出頭的年輕人，帶著一個兩歲的孩子，在海邊玩耍著。

我見他穿衝浪褲，猜是同好，就跟他打個招呼，問說：「來看海啊，不下去玩？」

他望向孩子，笑笑對我說：「他這麼小，要先照顧他，所以只能來看看海」。

「沒關係，孩子會長大的」我說。

他笑著點點頭，說：「雖然不能玩，但來看海還很舒服，也可以看看別人怎麼玩的，怎麼處理浪的。」

衝浪的人確實喜歡到海邊坐著看浪，光感受海水，感受有人在海上快樂，我們好像也就能多少參與其中，感到滿足。另一方面，我們喜歡看著別人怎麼處理浪，然後試著去想像在海上的自己還有哪些可能性。

《生活裡聽故事》

寫到這裡，我突然明白我們為什麼要讀詩歌、看小說。我們為什麼要看電影，為什麼喜歡守著連續劇，一集又一集。我想，我們透過看著別人的生活時光，一方面可以間接參與他們豐富的生命。同時，我們也在他們的故事裡，觀看著他們怎麼處理人生的浪，然後，在有意無意間，也就能回頭過來想像自己。

這讓我理解，說故事、聽故事對人有多重要。因為無可選擇的。我們人生就會遇到一道道的浪，而且沒有一道浪是相同的，有些浪甚至差異很大。所以面對人生，我們總常像生手，更需要別人故事所帶來的想像。

2018年初，我讀了龍應台的《天長地久》，讀到她回屏東鄉下陪伴失智母親的故事，讀到她正珍惜著那一絲一絲逐漸逝去的相處機會。於是讀著讀著，我也讀到了自己。

那年的五月，我帶著母親去環島旅行。第一次和母親單獨在外面過夜，第一次讓母親踏上台灣許多她從未去過的地方。

2017年底，我讀到了歐文亞隆《成為我自己》，八十幾歲的他，在這本書的第一篇文章裡，談到自己小時候嘲笑一位鄰居女孩的過往。這歉意他放在心底一輩子，到臨老，還在做這樣的惡夢。於是他在自己很重要的一本書，可能是生命裡最後的一本書裡，把這過往放在第一個故事說。

我讀著讀著，我也讀到了自己。於是我回到書寫札記裡，開始寫下一個、兩個，自己過往犯的錯，感到悔恨、抱歉，也在心裡放到現在，卻一直不太敢面對的故事。

《第一個故事》

我寫下的第一個故事，大概是小學三年級、10歲吧！

那時週末就讀半天，有天中午和同學在回家前，一起在路邊麵攤吃麵。

我想應該是夏天，只記得當時太陽很大，就是那種太陽會曬到讓你看到柏油路上有那種彎彎的、光線好像被曲折的畫面。就在那樣的大熱天裡，我吃麵吃到一半想上廁所，那時不是每家店都有廁所，我要走去馬路的另一邊，然後竟然在馬路正中間看到一堆錢。

那個年代最大面額的是百元大鈔，紅色的。我看到好幾十張摺成一整疊在地上，還有一兩張已經被風吹散到一旁隨風微微晃動著。現在閉起眼睛都還能清楚的看到這畫面。

我心跳加速，第一時間的動作就是拿起來，塞進口袋裡。我很緊張，跑進廁所裡不是先上廁所而是數錢，一張、兩張…一數，大概有兩千塊吧！一輩子（十歲前）不曾拿過那麼多錢。

一時拿到這麼多錢的自己實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要交出去？還是藏起來？這內在交戰讓我在廁所裡那幾秒鐘猶如幾個鐘頭那麼久。

最後，我決定不把這筆錢交出去。

我重新在不同的口袋裡把錢分疊藏好，才不會看起來鼓鼓的。我若無其事的走回麵攤繼續和同學吃麵。

我的記憶是這樣的。當我出去不久，有一個女人著急的找那筆錢，在路上詢問路人，當她過來問麵店老闆時，我隱約聽到她是賣掉了一台車才剛拿到的錢。那時候我心裡真想把錢還給她，但卻不知道怎麼拿出來，因為在同學前我第一時間已經把它私藏了下來。

回家，我再也不敢拿那筆錢，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拿去給母親說：「我中午撿到的、但不知道是誰的。」

我只記得媽媽稱讚我的誠實，還給我一百塊，其他的錢媽媽就拿去廟裡捐掉。她告訴我：「這錢不是我們的，我們不能拿，就幫主人捐出去做功德吧。」心裡的慚愧，再加上上一層。

我從來不敢跟別人講這件事情，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如何看待當時的自己，很愧疚。長大後知道那可能是人家的救命錢，她有可能就是賣掉家裡剩下的東西要過日子的。

長大的我或許可以捐錢支助需要的人，或許可以去當志工試著做補償，但我知道，我再也無法回去當時真正的還她這筆錢。這四十年來每次想到這裡心情就難過得不得了。不是怪自己當時怎麼這麼不懂事，只是，不知道怎麼去面對那再也彌補不了的遺憾。

這輩子從沒和任何人說過的往事，因為歐文亞隆這位前輩對自己過往遺憾的坦誠，讓我若有所思。幾天前，我把它告訴了太太。今天，我決定把它寫下來。

不知道怎麼辦，但我至少可以讓它在我面前，出來曬太陽、吹吹風。

《是解放而不是改變什麼》

凝視一個忘不了的過錯，承認、看看、和當年的自己說說話，這是一種解放。我會進到這裡，是因為歐文亞隆的故事讓我看到他是怎麼處理這道浪的，就只是：說出口。

上週，德淳傳給我詩人余秀華說的一句話：「創作不是為了什麼，而是為了個人的解放，一個人能夠解放自己就等於說是解放一批人，因為能從他們身上看到榜樣的力量。」

我們能在聆聽他人時解放，在敘說自己中解放，在書寫時解放，在歌唱中解放。

《背離親緣》一書裡，由男變女的珍妮佛說：「對我來說最大的改變不是由男變女，而是從心裡藏著祕密變成不再真的有秘密….如果永遠沒人懂你，你又如何能被愛？」

珍妮佛的母親說，當珍妮佛對她坦承自己的狀況後，一開始她非常痛苦。但她在後來接受《背離親緣》作者Andrew Solomon訪問時也說：「你如果知道一個人的真實狀況，怎麼可能恨他。」

這裡頭說著當人能敘說自己的重要選擇、生命偏好而被理解時，會如何影響一個人。同時，我們因為可以聆聽他人的生命故事，許多原本無法打開的結或許就有機會鬆綁。說故事與聽故事之間，常是雙方的同時解放。

故事，像一艘船，生命裡的愛和可能性，都可以是船上的貨物。

一人故事，眾人故事。當每個人都說自己的故事，我們就會擁有一本多種故事的書。包涵多元的書，是真正浩瀚慈悲的經典，能把我們收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