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七月有余的陆潇潇在丈夫韩松的陪同下，迈进了市妇幼医院的大门。
正常的孕检后，陆潇潇向门诊大夫提出了要求：“我想现在就住院，剖腹产。”
门诊大夫闻言吓了一跳：“什么？现在剖腹产？”她扶扶眼镜，“你看，B超检查结果，胎儿发育良好。你现在孕期才32周，我建议你等到足月再分娩，那样对大人孩子都好。”
陆潇潇仰视了一下站在自己身后的丈夫，咬咬牙坚决道：“大夫，我家有特殊情况，现在就需要这个孩子出生。”
当天下午，陆潇潇住进了产科的316病房。
陆潇潇坚持自己去办理繁琐的住院手续，韩松便负责将早已准备好的住院用品提进病房。
这是间双人病房，对面床的女子看起来比他们年轻。女子的丈夫见来了新病友，和韩松简单地打了招呼，便热心肠地搭手帮忙。
当陆潇潇回到病房时，韩松正在与那个叫齐大伟的小伙子面对面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潇潇觉得他们聊得怪怪的，韩松只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而那个齐大伟话不多，脸上更是难见笑容。
他们也有难言之隐么？潇潇看向对面女子的床头卡：冷霞，22岁，孕29周。潇潇不由心头一惊，自己孕32周大夫都不建议提前分娩，她居然才29周……即使盖着被子，潇潇也看得出来她已没有了孕肚，难道，是有什么意外？还真是同病相怜……
只见冷霞，病号服里露出紫红色的毛衣领，短发乱蓬蓬的，似是几天没有洗过。她的模样倒也不丑，可是圆圆的脸颊上几无血色，眼圈也略微浮肿。
韩松见妻子来了，忙过来扶着她坐下，拉过枕头、被子给她垫在后背。潇潇拉着韩松的手：“老公，别忙了，坐下歇会吧。看你这段时间瘦得……”
韩松轻声道：“我哪里忙？是你太忙太辛苦了。人家老婆怀孕都长胖好多，只有你，除了肚子大些，别的地方还都瘦了。”
“老公！”潇潇只觉眼眶发酸，她握着老公的手轻轻抚摸自己隆起的腹部，“老公，你陪着我，一起等他出来！”
第二天上午，对面床的冷霞开始打点滴，而韩松和陆潇潇，则被主治乔大夫叫到了她的办公室。
“我大致了解了一下你们的情况，现在愿意告诉我，你为什么决定提前这么久分娩吗？”
中年女医生的语气非常柔和，潇潇却一下子没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大夫，我们……”
站在一旁咬住嘴唇的韩松，忙从衣袋里掏出一小包纸巾递给妻子，眼光转向乔医生，眼圈也泛了红：“我来说吧！我，我是癌症晚期，按照大夫的说法，我可能活不到下个月……我妻子是为我着想，当然我也希望能见上自己的孩子一面，不然，我也……走得不安心……”
乔大夫怔了许久。难怪，难怪这个年轻男子异常消瘦，他妻子也不如一般孕妇那般丰腴，原来……一个癌症晚期患者，一个孕妇，一个无法足月娩出的宝宝，他们的辛苦与压力可想而知。望着这苦命的一家三口，这位医者缓缓站起身：“好吧，我来安排！”
韩松一直陪着陆潇潇做各种检查，除了“男士免进”的检查室，他们两人一直保持着牵手缓行的姿态。
下午，他们回来时刚走出三层电梯，便听见一旁的楼梯间传来一位女士的声音，温和中带着焦急：“你考虑好了没有？真的决定不要这个孩子吗？”
不要孩子？他们回头去看，见是一位女大夫在说话，而站在女大夫对面的，竟是齐大伟。
齐大伟微弓着身子靠在墙上，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脸。
那位女大夫语速很快：“我跟你说，那个是你亲生的宝宝，他出生时名没有明显的残疾。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担心孩子患有先天性疾病。我现在也无法保证他一定是健康的，我需要三到四天时间，来给他做全面、详细的检查。你们现在就放弃他，对他是不是有些不公平啊？”
半晌，才听见齐大伟并不坚决的声音：“大夫，我……我再和我老婆商量一下……”
大夫走了，留下齐大伟一人站在窗前，默默地抽着烟，身影落寞而萧索。
陆潇潇握紧了韩松的手，夫妻俩无言地返回病房。
病房中，乔大夫正站在冷霞床边：“……孩子现在在保温箱里，发育情况不是太好，毕竟太小了。儿科的董大夫应该已经找过你爱人了，她还是建议再观察和治疗几天，看看情况。”
冷霞并没有抬头：“再治疗几天，我们就得多掏几天的费用。可，我们真的快没钱了。当初是县城的优生科说的，说孩子可能有缺陷，是他们建议我到大医院来做引产……可你们建议把他生出来……”
乔大夫耐心道：“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可国家是有规定的，除非胎死腹中，否则这么大月份的胎儿是不允许引产的，做了，医院就是违法的。这些，我们一早就和你们解释过的。”
冷霞微微点头：“所以，我也听了你们的话，把孩子取出来了呀。如果你们能保证这个孩子没问题，包括将来也没问题，我们肯定会要他的。”
乔大夫摇摇头：“这种事情，哪个医生、哪家医院敢给你保证呢？但是董大夫也说过，这个新生儿，他现在还活着呢，他也是个人哪！你们就这样放弃治疗，是不是太残忍了点？”
齐大伟此时走了进来：“谢谢乔大夫和董大夫！但是，我是真的担心这个孩子的健康。就算他现在是健康的，可万一他身体里一直就有病根呢？万一他长到了五岁，或者十岁，突然发病了呢？是不是要成天跑医院？成天打针吃药？还有，他会不会一辈子都治不好这个病？乔大夫，我们家……经济条件差，实在是，养不起这样一个生病的孩子。”
“唉！”乔大夫重叹一声，“这样吧，明天中午以前，你们把最后的决定告诉我，或者儿科的董大夫。如果想治疗，就去续交费用，如果放弃……总之告诉我们一下吧。”
乔大夫走了，冷霞抬头望望齐大伟，泪水滚了下来：“大伟……”
齐大伟急忙伸手为她抹泪：“别哭、别哭，你这时候不能哭！落下病根怎么办？我，我看我们就、就别要这个了吧！过两年，我们再要，再要一个健健康康的宝宝！”
一直坐在对面床上听着他们谈话的陆潇潇和韩松，突然不约而同地同时叹气。
陆潇潇脸上露出些许凄凉的笑意：“真羡慕你们……”
冷霞和齐大伟惊讶地看向她，冷霞忍不住问：“我们的孩子又早产，又有重病，都不知能活几天呢，你还羡慕？”
“可是，你们还有机会再要一个宝宝啊，甚至两个、三个都可以。”陆潇潇紧紧地挎着丈夫的胳膊，“可我们，就只能有这一个孩子，再没有机会了……”
冷霞脱口问道：“为什么？”
韩松面朝着墙壁，任由妻子拽着他，他听见妻子已经开始抽泣：“他，去年年底被查出了癌症，是晚期……病情恶化很快，大夫说，他最多还有六个月时间……那时候，我才刚刚怀孕……”
齐大伟从床头的椅子上弹了起来，意识到有点失态，又慢慢坐回去。冷霞则一只手捂着嘴，难掩诧异之色。
陆潇潇没注意他们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还不到三十岁，居然会得这种不治之症。我没日没夜地陪着他，这样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会长一点、再长一点……我看得出来，他作为爸爸，有多想见见这个宝宝啊！可是，他的身体状况……
“上个月，他主动要求离开医院并拒绝一切治疗。他说人生最后的日子，希望保留一些甜蜜的味道，而不是满身的药苦……我终于想到了这个办法，让宝宝提前出生，让他们父子提前见上面，让他多做几天爸爸，可以多抱抱自己的孩子……”
陆潇潇将头靠在韩松瘦削的肩上，夫妻俩相拥而泣。
冷霞与齐大伟也情不自禁地相偎着，眼中都闪着泪光。
第二天上午的例行查房时，还没等乔大夫开口，齐大伟就主动迎上去：“大夫，我问一下，我媳妇今天的点滴打完了，是不是明天就没有了？我们想，可以的话，今天下午就搬到儿科去，去看我们的宝宝。”
乔大夫惊喜而欣慰地笑了：“好的、好的！我马上就跟儿科联系！”
然后乔大夫又转向陆潇潇：“目前，我把你的剖宫产手术安排在下周，现在来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对于不足月的孩子来说，晚一周分娩，他的发育状况就会更加良好。”
陆潇潇和韩松互相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谢谢乔大夫！”
当天下午，齐大伟陪同着冷霞，真的搬到儿科病房去了。
临走前，冷霞从门口回过头来，对着陆潇潇和韩松深深地点点头：“陆姐，谢谢你们两位！我，我和大伟都不怎么会说话，但我知道，如果不是你们昨天说的那番话，我们的宝宝现在可能已经没有了……以后，你们一定会幸福的！”
陆潇潇和韩松目送那一对小夫妻离开，相视微微一笑。
“老公，我们一定会幸福的，是吗？”
“是的，老婆！是的！”
四天后，一个暖洋洋的下午，有微风拂面，有绿树成荫。韩松陪着潇潇在楼下晒太阳。
“潇潇，明天就要上手术台了，你怕不怕？”
“不怕！”潇潇很干脆地回答，“我一直盼着他出来，盼着咱一家三口团聚呢。”
“潇潇……”韩松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直说吧！老公，你说什么我都爱听。”
“那，要不……咱给孩子起个名字吧？你说叫什么好听呢？咦？老婆，你在看什么呢？”
“那两个人不是冷霞和她老公，叫什么大伟的吗？”
韩松顺着潇潇的眼光看过去，可不正是冷霞和齐大伟么？他们两人肩并着肩，背着大包小袱的，步履不快，甚至有些蹒跚。
韩松推测道：“他们这是出院了吧？”
陆潇潇惊呼：“可他们并没有抱孩子！”
陆潇潇站起身，韩松却拉着她坐下。他们眼看着那一对刚刚失去了孩子的小夫妻渐行渐远，直到在视线里消失。
“其实，他们也想要那个孩子的，他们也是心疼孩子、爱孩子的。哪个孩子不是父母心尖上的宝贝疙瘩呢？他们只是不敢保证孩子的健康，不敢保证给孩子正常的幸福罢了。”陆潇潇感慨着。
“他们想过放弃的这条小生命，大概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最终也放弃了他们，放弃了自己……”韩松低语着，“孩子，我的宝贝……爸爸不能陪你长大，其实也想过要放弃你……有你的存在，你妈妈会多辛苦，她如何展开自己的新生活？如何再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潇潇倏地一惊：“老公，你怎么又提这种事？不是早就说好不许再提吗？何况现在早就不可能了！”
韩松凄苦地一笑，默默将妻子揽入怀中。
当乔大夫成功地为陆潇潇完成了剖宫产手术，当陆潇潇躺回病床上对着韩松虚弱地一笑，韩松不由自主地落了泪。
“老婆，谢谢你！谢谢你给我带来了我们的儿子！你辛苦了！以后，还要更辛苦你，辛苦你一个人把他抚养成人！我很希望和你一起，可惜……我力不从心……”
“老公！我不许你这么说！我要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永远！”潇潇泪如雨下。
韩松一惊，急忙道：“哎呀对不起！对不起老婆！你刚做完手术、刚生完孩子，怎么能哭呢？都怪我、都怪我！我，给你倒杯热水吧！”
“孩子呢？”潇潇抬着泪眼，四下环顾。
“在儿科保温箱呢。大夫说孩子不足月，需要在保温箱里养护一段时间。等过两天你能下地走动了，我陪你一起去看咱的大宝贝！”
“好！”
陆潇潇除了虚弱、消瘦些，身体各项指标倒也正常。她顺利地从产科搬到了儿科。
病房的保温箱里，是一个小小的、嫩嫩的婴儿。他几乎全身赤裸，那新生的、白皙的肌肤竟光洁得耀眼。他的小脚时不时地蹬着、踹着，他的小手一会儿张开一会儿握起，像是在抓什么东西似的。他小小的头颅无意识地扭动来扭动去，小嘴唇微微地蠕动，发出一些哼哼的声音。这个鲜活的小生命，真是足以令人欣喜得落泪。
潇潇和韩松两人猫着腰，挤在保温箱前目不转睛。
“老公你瞧，他的头发黑黑的、茸茸的，还有还有，你看他的睫毛好长啊，他长大一定很帅呢！”
“是啊老婆！我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刚出生的孩子呢！原来，生命是这么奇妙的！孩子真是太可爱了！我真想摸一摸、抱一抱！”
“可以啊！大夫说咱儿子除了瘦小一些，身体是很健康的。大夫允许家长抱他出来，只是不要时间太长。”
年轻的父母手忙脚乱地把小小的婴孩裹在早已备好的小棉被中，韩松小心翼翼地抱起他来。
“我的小宝贝！”韩松一只手柔柔地抚摸着那光滑的小脸蛋，俯下头嗅着新生儿特有的体香，“爸爸好开心，今天终于见到你了！还可以摸摸你、抱抱你，爸爸的心愿终于达成了！只可惜爸爸没有福气看着你长大，只能辛苦你妈妈一个人，好好照顾你这天生有点虚弱的小家伙……你将来长大了，一定要替我好好地回报你妈妈，要好好孝顺她……”
“老公……老公你别这么说，我会告诉宝宝，他有一个多么好的爸爸……”
“老婆……记得每年都要带着孩子去我的墓地，让我也看一看他，看一看你……”
晶莹的泪珠儿一滴一滴，湿润了发梢，湿润了衣襟，也湿润了襁褓，和襁褓中熟睡的婴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