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接孩子放学回来,总能看到五楼的老太坐在楼门口溜狗。她腿脚不好,平日只靠手摇残疾车出行。夕阳中,她坐在楼前,一边看着狗,一边用酒瓶底厚的眼镜审度地打量来往的路人,花白凌乱的头发缕缕飞扬。
我倒是先认识她家老爷子。前两年,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都是老爷子溜狗。老爷子典型的上海本地人,和善稳重。带着三条狗进电梯,见到有小孩在,总是把狗赶到角落里,笑着道歉。他们家的狗也不是什么品种,其中的一条白西施还是个瞎子,倒是一条小鹿犬,看着很灵巧。我很少和老爷子交谈,一直很奇怪这么个本地老人养那么多条狗。一次,老爷子下来溜达,没带狗。问起他,他说,狗去上海了。当时听着很疑惑,后来才知道,本地老人管内环内才叫上海呢。上海本地人,住在这个小区不少,都是原拆原住的土著。这几年,市政建设,靠拆迁,很是一部分本地人得了好几套房子,生活大大得到了改善。但这一对老夫妻,状况还是很一般。每次老太出来,总是十多年前的穿着打扮,棉毛衣永远落在袖口外面,头上戴着脱了线的毛线帽子,脚上踏着漏着絮的棉拖鞋。相比,老爷子穿着干净利索。上了年纪的老人,不见子女围绕,眉眼里总是带着孤寂和冰凉。电梯遇上,老夫妻也是默默进出,不太与人交谈。
有年,春节回来只看到老太溜狗。我有些吃惊,过了几日,询问。老太淡淡地说,老头子死了,就留了三条狗。我记得老爷子的和气,忍不住追问,好好的怎么就没了。生病了,送到医院也治不好,打开看,肺都黑了。老太说着,声音有点拔高,但讲得似乎是别人家的事。我也不敢多说,默默地陪了一会。渐渐地,和老太算是熟悉了。每次见面,她都很热情地和我拉拉家常。慢慢聊起来,我知道她的腿是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还有个妈住在市里面,也没办法经常去看,去看了还得妈给她做饭。她说的时候既不悲伤,也不哀怨,只有接受现实的平静。我看她领着三条狗,坐着残疾车进出电梯很吃力,替她忧心。时间久了,她也看得出我的顾虑,‘这老大是个瞎子,年纪又大,没人要。我再不养着,它也就活不了。’熟络了一段时间,她来托我,说是她家的小鹿犬,给人家配崽,若是有朋友喜欢,可以优惠价得。聊起来,她说小鹿犬一年配上一次,也可以手里宽裕点,单靠一点救济金,怎么能活得下去。我才知,她每日风雨无阻地出来放狗溜狗,也是为了生活。她还有个残疾人电动车,每日吃完晚饭,她都开着去附近商场接送回家的人。她笑着说,残疾车城管不管,也算是残疾的福利吧。
唯有,见到我送儿子上学放学,言语中很是羡慕。她常说自己没儿子,老了以后不敢想。其实她也有子女的。她的女儿和我年龄相仿,长得白净秀气,眉眼里很像老太。这姑娘一个人住在外面,不与老太同住。算起来老太房子也有90平米,可是养狗,加上老太的生活习惯,年轻姑娘万万不想与其同住。和我相熟的阿姨谈起他们家,很是唏嘘。她家的女儿年轻时也是谈了几个朋友,有别人嫌弃女方家底的,也有小姑娘心高气傲不肯将就的。挑来挑去,就这么剩下了。这姑娘每隔一阵子就过来帮老太打扫房子,买买菜。有旁人叫老太喊女儿回来住,老太倒是很开明,说‘别回来住了,我这里太乱,我女儿来个朋友都没地方坐。都这么大没个对象,可不能再和老妈住一起了。’
快过年了,我又在门口遇上老太。我看老太没有过年的意思,就随口问她,女儿什么时候放假回来过年。老太又是淡淡地,不回来了,她去外地工作了,就8天假,让她好好和朋友玩吧。说完,就摇着小车子出门唤狗了。我望着她萎在车上的背影,就好似看到一块风化的石头,没有颜色也没有生机。
我总觉得人是有傲骨的,特别是越是困窘的人也能体现这一点。她从来也不曾埋怨过谁,也从没见她去居委要过什么福利。她只是一个人默默地生活,以她所能的各种方式。今晚月亮很亮,也没有什么风。明天大约是个好天气,这样,她放狗的时候就不会淋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