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

1.

张楚与马丽的相识源于火车上的一次偶遇。那时张楚还在青岛上大四,没有谈过女朋友,只有过几次无疾而终的目恋和单恋。

那是1998年的夏天,距火车发车只有半小时,张楚才从宿舍动身,匆匆忙忙挤上公交,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进候车室,弓下身,双手撑在膝盖上剧烈地喘息,LED屏幕上却显示着“停止检票”四个冰冷的字。

检票口那个制服女孩似乎在恋爱,脸上洋溢着微笑和友善。张楚直起身,捂着起伏的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哀求女孩让他进去。也许是因为张楚的帅气,抑或是女孩心情确实灿烂,匆匆看了看票,省了检票的那声熟悉的“咔嚓”声,挥挥手,放了他一马。

列车员正在叮咚哐当地关门,在大盖帽的埋怨声中,张楚终于登上了火车。

车厢里稀稀落落,分布着不少空位。张楚是个做事呆板的人,严格按座号找到78号座位。刚坐下,一股廉价的方便面味飘了过来。

对面一对中年男女,乱蓬蓬脏兮兮的头发,头油仿佛要滴下来。男人拿着调料包在大号铝饭盒里涮来涮去,将调料包洗白冲净,然后又将料包放嘴里啅了一下。

那女人则从老式背包里取出几个压碎的鸡蛋和几块蔓菁疙瘩咸菜,一副要大快朵颐大干一场的阵势。两人用浓郁的不知何处的方言,旁若无人地说着闲事,打着嗝,骂着娘,哼哧哼哧地吞咽着。

后来,那男人竟然从包里整出一头蒜,各种味道交替撞击着周围人的神经。这时,那中年男人欠了欠屁股,没错,他竟然旁若无人地放了一个响屁,然后很舒服地将屁股放回原处,一副极其满足的样子,又继续吞咽起来,仿佛前面吃了这么多,都是为这个屁做的铺垫。

周围的人尴尬不已,倒仿佛是自己放了一个屁似的,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张楚实在忍不了,拿起包,往车厢尽头走去,找了一个靠窗的空位坐下。

拿出饮料、杂志,放好包,望了望窗外飞驰的麦田,这才发现对面是一个大约30岁的美妇。那女人戴着一副变色眼镜,皮肤白皙,嘴唇纤薄,波浪卷发,是个充满成熟魅力的少妇。

2.

张楚喜欢独自坐火车,对他来说,每一次旅程都是对平庸生活的逃离,充满了未知和悬念,是一次次心灵的寻觅。

女人望着窗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变色眼镜仿佛一个屏风,将她与纷繁的人世隔开。骄阳刺眼,张楚眯着眼睛,麦田还在飞驰,间或闪过明亮的水塘、疏朗的树林、寂静的村舍。

他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她。秀发被阳光染成金黄,光洁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窗玻璃下方。感到有人在打量自己,她将脸深深地往另一侧扭去。

张楚觉察到盯着别人看不太礼貌,便收回目光,端起杂志,装模作样看了起来。

那是一本《环球银幕》,时光已过去多年,张楚依然记得其中推介的两部电影,杰瑞米•埃恩斯主演《命运的逆转》,丹尼尔•戴•刘易斯主演《我的左脚》。

她突然起身离开,张楚有些惶恐,难道是准备下车?他惴惴不安,从杂志上方悄悄瞄着她的动向。长腿,纤巧的臀形一闪而过,手中举着口杯,原来是去接水,张楚松了一口气。

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他体味着瞬间袭来的失落,期待着她的再次出现。

失去妻子的埃恩斯牵着一条狗,在冬天的清晨出门散步。他戴着一顶毛线帽,清瘦憔悴,眼袋垂落,目光里满是孤寂。张楚望着那张剧照陷入沉思,也许,人人都会这样晚景凄凉,张楚的心情突然变得消沉低落。

这时,一个柔和温婉的声音飘了过来:“你也喜欢电影啊?”她已经回来,双手覆在杯子上,象撑着一个拐棍。浅笑倩兮,眼睛却盯着张楚手中的杂志。

那是一本印刷精美的刊物,彰显品味,是居家旅行、杀人越货、泡妞显摆的必备道具。

张楚顺水推舟,殷勤地将杂志奉上,请她赏阅。她微笑着接过来,埋头看书,张楚便往前靠了靠,近距离打量她。一缕清冽、洁净的香气隐隐传过来,将两人氤氲在一起。

张楚感受着她发路的走向,嘴唇的线条。等待她读完杂志,进入电影艺术探讨时间,这是他擅长的领域。

终于,她抬起头来,说她喜欢看戈达尔的《精疲力尽》,能知道这个片子已经让他刮目相看,而这部电影同样是他的最爱,两人的距离逐渐拉近。

“悲伤和虚无,你会选择什么?”那美女摘下眼镜,注视着张楚。哦,她真的很端庄,但是美得很低调,没有轻浮和挑逗。

3.

姣好的容貌气质催化了张楚的谈兴和表现欲,围绕“新浪潮”电影,他开始给她上课。好为人师,尤其是好为女人师,是男人的通病。

“每个人的一生,都在不停奔跑,奔向自由和彼岸,《四百下》之所以要用三分钟的长跑收尾,就是一个关于人生之路的隐喻。”

她微笑着聆听张楚的演讲,不置可否。聪明的女人总是善于倾听的。

“可是安托万最后获得自由了吗?看到大海后,他的眼神并没有多么惊喜啊,反而更加迷茫。”她适时补充提问,这问题让张楚感到同样迷茫。

“大海看似无边无际,可以畅游无限,可是自由没有边际,那就是枷锁。”张楚略一迟疑,依然挤出自感精彩的回答,得意地扬起嘴角。这是他第一次和女性谈电影这么有共鸣,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精神上打开缺口,身体的接触就迅速提上日程。有那么几次,张楚的腿在桌下有意无意轻轻触碰到她,她连忙躲开,那种过电一样的感觉让张楚欲罢不能。

文化探讨只是引子,话题最终还是会回到现实。她是摄影师,自己开了一家照相馆,刚刚完成在青岛艺术学院的绘画进修。

“你家在青岛吗?”张楚听她的口音不像胶东人。

“不是啊,我是临沂人,听说过九间棚吗?那是我的家乡。”

“真没有听说过,九见鹏是关于什么的?”

“是九间棚!”她无奈地笑了笑,从包里取出纸笔,迅速画了一幅九间棚草图,然后在旁边勾勒一棵桃树,树上挂了一轮太阳。

一挥而就,简约传神,张楚接过来,不禁为她的素写功底叹服,敬意油然而生。

“这太阳,是夕阳还是朝阳?”小伙有点挑逗的意味。

“你感觉呢?”她往后挪了挪身体,象幼儿园阿姨哄小朋友一样循循善诱。

时间在男女初见时是流逝最快的,人们往往迫切想让时间永驻,留在那个感情发端的瞬间。

“把票拿出来,查票了!”就在那时,一个胖大魁梧的列车管理员,系着红袖章,嚷嚷着走过来,搅乱了两人的水乳交融。

“你去哪里?”

张楚匆匆答曰“枣庄。”

“你去哪里?”

她镇静回道“淄博”。

张楚高昂的情绪一下子落到冰点,再有十几分钟就到淄博站,难道故事还没有开始,就要结束?可是,她是临沂人,又怎么会在这一站下车?

一段旅途,难得邂逅有缘人,遑论一段情愫?两情相悦之时却到站了,徒留几多惆怅和伤怀。

张楚的情绪再次低落下来,两人陷入沉默之中。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4.

分别的时刻越来越近,张楚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总不能抱着她的大腿,不让人家走。也断不能在淄博下车,与她同去,那样太过突兀,也不现实。可是,无论如何,总不舍一拍两散,就此相忘于江湖哪?!

事在人为,任何事情,不主动努力,等靠要,是行不通的,想到这里,张楚鼓起勇气,准备采取行动。

他把那张九间棚的素写铺在《环球银幕》上,推到她的面前,将笔轻轻递过去,忐忑地请求道,

“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有时间再聊聊电影……”

她收拾好东西,正望着窗外。听到张楚的请求,转过身,理了理垂下的发梢,大方地留下姓名地址,在后面注上“兰馨摄影图片社”几个字,最后望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不知为什么,张楚从那最后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哀愁。他望着窗外,等待着她。终于,一阵喧闹之后,她修长的身姿出现在站台上,渐行渐远,消失在远方。

带着欣喜,他默默地反复端详那几行颇有古趣和书法意味的字体,“马丽”,嗯嗯,不知是不是回族。

走了一些人,又上来一些人,人生的列车就是这样。

一个面孔黝黑,粗声大嗓的中年妇女坐在马丽刚才坐过的位置,“呯”一声重重地将脏兮兮的口杯撂在小桌上。

斯人已去,张楚感觉自己就象一个被抽干的水塘。他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默默地将《环球银幕》收起来,放入背包,阖上眼睛,把世界关在外面。

旅途就象平静的湖面,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接着就归于平静。

可是,张楚的心无法平静。

5.

大四的生活紧张且凌乱,弥漫着一种末日的情绪。

学校为保证毕业季的安全,严查作息和出勤。学生会组织的巡逻队挨个检查宿舍,每晚10点,宿舍楼大门就挂上一个半斤多重的大铁锁,像怪兽的舌头,吐着戾气。

除了学分、考试,还要忙着实习、分配、应付学校的人情往来。如此忙碌,张楚却坚持管理学校信箱。这几乎完全是出于私心,他只关心有没有马丽的信件。

马丽在淄博下车,原是要去拜访艺术学院的一位老师,那位陈老太太在培训期间给予马丽很多照顾和帮助,同时,也是为了顺便考察淄博古窑。从马丽那里,张楚了解了陶瓷艺术某些精妙所在,也第一次听说《博山陶瓷厂志》这样的专业资料。他津津有味地读信,心里却猜思,这和摄影有毛关系?

她说平邑县的女孩爱美到极致,图片社周边的银行、交通局、商场的女孩,特别痴迷到兰馨拍艺术照,好几个女孩长此以往竟成了她的闺蜜。张楚就回信问她,有没有用古陶作女孩摄影的道具?还厚颜无耻地托她把漂亮女孩介绍给自己。

他习惯了这种克制的若即若离的“朋友”关系,也不了解什么是爱,因此也从来没对任何一个女孩说过“我爱你”。有时,他也会考虑将来,毕业后两人的关系该如何发展,是不了了之,还是不断进阶。

她的婚姻状况如何?两人从没有在信中提起过,他们只乐意谈感兴趣的话题。

夜深人静的时候,宿舍里弟兄们的鼾声、梦呓、磨牙声此起彼伏,夜猫的叫声不时从操场的某个角落传来。

他会在这样的夜晚,躺在上铺,大睁着眼睛,回忆她的样子,幻想着马丽在火车上给了他一个甜蜜的拥抱,奶尖温柔地刺入他心灵深处。

他没有想到,他们会很快再次相见。

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收到马丽的信件,这打乱了往常三五天一封的节奏。张楚有些焦躁、担心,每天急匆匆往收发室跑两三次,有时打着打着篮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倏地跑去问问。

后来,猛的就来了一堆同学们的信函,汇款单、包裹、挂号信,原来是邮局不知什么原因积压了函件。

张楚迫不及待,在里面寻来找去,终于发现那封久违的白色平信。

她后天要来青岛,办理结业事宜,清理打包个人物品。有些书,过于沉重,不便携带,想让张楚挑选留下,并在信里征求张楚的意见,如有意向,某日在艺术学院见面云云。

6.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手抚胸口,有些后怕,假如这信再晚来几天,岂不误了大事!

再见马丽,是在一个夏夜的晚上。那是张楚第一次进入艺术学院。校园里满目皆是帅哥美女,本来对自己外形颇有优越感的心态突然崩了。

看指示牌,询问保安,终于在一座青砖小楼前停下。嗯,就是这个房间,张楚站在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激动,有点忐忑。此时,飘渺的琴声从房间里断续传来。

张楚再次深呼吸,轻叩门楣,等了一会,没有反应,也许是琴声干扰了敲击声。再敲,门忽一下拉开,一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女站在面前,面露愠色,看来是敲门声干扰了琴声。这时,琴声听起来一下子清晰了,柔和的灯光下,一个清瘦的女孩正在立式钢琴前俯仰转承。

马丽穿了一件纯白衬衣,笑盈盈走来,把他迎进去。她美丽依然,站在贵妇一旁,风姿绰约,不同人间俗物。

这是一个大间,没有内墙和隔断,摆了两张上下铺木床,屋里东西满满当当。

张楚设想的不是这种场景,应该是二人世界才对。有一对母女在一旁,如芒在背,很多话他说不出口。她也沉默着,从床底拖出一个书箱。

分开两月,再聚首,似故人相见,并无违和,也许两月来的通信,已让他们消弭了距离。

两人隔箱梳理书籍,头对着头,窃窃私语。琴声在书籍和两人手指间跳跃、起伏。张楚沉浸在无可名状的确幸之中,悄悄瞄了一眼马丽。微微挑起的睫,象天使的触角,覆盖着明眸,让人不禁想去触碰亲吻。

东西画派、方家画集,陶瓷画册,摄影图集,张楚眼花缭乱。彼时,书箱右侧一卷画纸引起他的注意,

“这是什么?”

“我的写生。”

“可以看看吗?”

他注视着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指解开红绳,徐徐展开画卷,一张一张翻开来,静物、风景……。

“这张是陈老师指导的。”她指着一幅朴拙的陶器写生图,似有所思。

接着展开的一张,是一名全裸的女体,那女人侧躺着,手托香腮,端详着前方。

两人都没出声,气氛有点尴尬。马丽迅速地翻过此页,可接下来几张,俱是人体,她便卷了起来,放在一旁,“喝点水吧,”边说边起身去倒水。

张楚看了一下腕表,已经晚上八点四十分。学校离此地甚远,再不动身,怪兽舌头恐将出现,只得起身向马丽告辞。

不知何时,琴声已经停止,那位贵妇正转悠着给孩子准备夜宵。女孩则似乎正在翻阅教材或刊物。

这一去不知是不是永别?张楚低头向门口走去,希望这几米路程可以无限延伸,走不到尽头。

马丽跟在身后,就象女人在送别丈夫。她穿着绣花的凉拖鞋,光着脚,自然是不宜出门的,而她似乎也未打算送出太远。

走到门口,张楚停住脚步,回过身来,她只顾低头走路,差点撞在张楚身上。

她仰头望着这个青年,他低头注视着这个女人。

琴声不知为何又飘了过来,那是一首不知名的伤感的曲子,或者仅仅是一个不断重复的悲伤的节奏。

那种去拥抱她的渴望,空前强烈地冲击着张楚的心房,而她也似乎想要张开双臂,将这个青年人拥进怀里。

张楚嘴唇嗫嚅,心砰砰砰剧烈跳动,刚要展开臂膀,却听到马丽笑道,“再见”,接着伸出一只手准备和张楚握别。

7.

夏天过去,大学生活烟消云散,青春终于一去不返。

张楚被分配到滕州重机,先在车间锻炼,随后被上调至物资处,接着于2004年被调剂至青岛总部。

六年时间,从一个初出校园的毛头小伙,成长为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才俊。

在公司总部,他辅助书记负责党群政工。这不,刚接到任务,让创新党建形式,增加主题活动和现场教育,提升组织的战斗堡垒作用。

张楚把自己埋进老板椅,苦思冥想该去哪里教育教育这批喜欢喊口号的家伙。青岛周边的主题教育基地都去过不止一次了,回锅肉越来越没味,下一步该去哪里?

他站起身,来到书架前,翻开《文心雕龙》,想看看古文,清清心。

一片折纸从书中掉落,他蹲下身,将纸片展开——九间棚。张楚端详着马丽的那张速写,陷入沉思。

六年来,张楚谈了三个女朋友。当然,都已成为了前女友。和最后一个女友分手后,他已经空窗两年。这一是由于工作忙碌,再一个,他始终搞不清爱的定义,不知道该爱什么样子的人,缺少爱的能力。一次次始乱终弃,甚至萌生不婚的想法。

他燃起一只烟,在雾气缭绕中回望来路。莫名想起那个叫徐超的女孩。她是腾重下属技校毕业的技工,曾和张楚在一个班组,那时他还在铆焊车间锻炼。

徐超皮肤特别白,长着舒淇式的性感嘴唇,性格豪放,有点男人婆。车间里几个同龄的小伙同时在追求她,不过张楚是看不上她那幅样子的,而她也没把张楚当回事。

后来张楚上调物资处,开始介入油水颇大的采购业务。

某天晚上大约八点钟,他正在办公室读书,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没想到门口站着的是徐超。穿着低胸的白色裙子,化了妆,似乎刚参加过社交活动。

这么晚了,张楚感觉不大方便,让人看到女孩子出入办公室影响不好,站在门口一时语塞。那女人却径直扭了进来,坐在里屋的沙发上,说要和张楚聊一聊。

张楚无奈,只得坐在一旁。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有任何主题,一边谈一边将裙摆撩高,笑嘻嘻地将肩膀靠在张楚身上道,“你知道全厂女的谁的皮肤最白?”

张楚突然感觉出事情的严重性,脱口而出道,“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你什么时候有了女朋友,我咋不知道?”

“上大学时谈的,临沂的,我们马上结婚了。”边说边从沙发上逃离。

这么多年,张楚一直在寻寻觅觅,寻找感情的归宿,却总是迷茫。冥冥之中,总觉得有份感情在召唤自己,可他不确定那究竟是谁。

面对逼婚,脱口而出的推辞是马丽,那能说明什么呢?他开始再次审视这份若即若离的“友情”。

六年来,他们的联系方式由信件变为邮件,张楚数度心血来潮,要去九间棚找她。为了那个梦想中的拥抱,为了走进她的生活,去看看那片桃花和那里明丽的太阳。

张楚曾经委婉询问过马丽的家庭,可她未予正面回应,这也是他们的“友情”止步不前的根本原因。算起来,他们已经两个多月没有通信,他决定借此机会去看看她,也算了结一个夙愿。

拿定主意,张楚便拿出参观沂蒙山根据地的方案提交上去。此时,马丽已将摄影图片社关闭,回到九间棚。他准备随团途中开个小差,独自去九间棚。

8.

下了长途汽车,张楚按照邮件中约定的路线步行前往。

一路之上,他的心情如山路一样起伏颠簸。为何而来?她是否美丽如初?该如何面对她的生活……。

“每个人的一生,都在不停奔跑,奔向自由和彼岸”,张楚突然想起《四百下》中的安托万。六年来,不,近三十年来,自己不停奔走,到底在追寻什么?

那是一个普通的农家院,坐落在半山腰,周围是错落有致正在盛开的桃花。

院子里摆满陶器,阳光明媚。她坐在画架前,戴着一顶玉米叶编织的草帽,正在作画。

张楚轻轻走进去,远远地站在身后,悄悄看她的运笔。

“来了?”良久,她轻轻问了一句,没有抬头。

“来了。”张楚应道。

她的容颜依旧,只是眼眸中那份忧伤似乎更加深邃。

“进屋吧。”她起身,两人四目相对,她的眼睛里似乎有那么一丝慌乱。

马丽带着张楚去拜见里屋的母亲。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躺在床上。一个五六岁大小的漂亮女孩在床前摆弄玩具,见到张楚就调皮地眨巴眼睛。

“你陪我妈说说话,我去做饭。”马丽把张楚撂下就出去了。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孩子都这么大了,张楚心里慨叹,一阵失落撞击着心房。可放眼四处,并没看到男主人。

老太太常年卧床,不过被马丽照顾得很好,神清气爽,很健谈。老太太似乎感觉出女儿和这年轻人的关系,也猜出张楚想知道些什么。

老人的谈话终究还是超出了张楚的想象,让他感慨万千。

马丽的丈夫是个渐冻症患者,也是她的摄影老师。病情绵延九年,马丽衣不解带,一个人伺候病人加带娃。前年丈夫病入膏肓,肺部感染过世。祸不单行,马丽老娘接着又中风,卧床至今。

老太太后面说的话张楚没有听到,只觉得内心里翻江倒海,原来这六年自己风花雪月,马丽却经受着这种煎熬。可是她已有孩子,又是丧夫之人,与自己断然无缘了。

晚上茶歇后,马丽带着张楚去准备好的房间休息。

“什么时候走?”马丽仰头望着他。

“明天一早,越早越好,我得和单位同事汇合。”

“明早我起来给你做饭,好好休息吧。”

张楚欲言又止。马丽有些魂不守舍,已转身离去。

这个晚上,张楚辗转反侧,思前想后,难以入睡。

她经历了这一切,竟然从未对自己提起过。他突然明白,马丽眼中那难以琢磨的忧伤来自哪里。也确信自己一直寻找的爱究竟是什么,又寄托在谁的身上。

凌晨三点,张楚醒来,穿好衣服,望着窗外的远山出神,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充满力量,前方一片光明。

渐渐地,屋子里亮了起来,远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那是马丽在给他准备早餐。

听到轻缓的敲门声,张楚立即打开门,一把抓住马丽的手。她没想到张楚会起得这样早,又穿得这样整齐,竟有些迷惑和惊讶。

两人没有说话,万语千言只化作四目相对。张楚凝望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她清秀美丽的容颜无数次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又是如此刚强坚韧,默默承受着生活的重压。

他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肩膀,马丽柔弱的肩颤抖了一下,他们深情又热烈地拥抱在一起,流下幸福的泪水。

“快用早餐,然后你带我去桃林转转!”

“你昨天不是说一早就要走吗?”

“不走了!你答应我,跟我去青岛再走!”

“快点,你快带我去看看桃树上方的朝阳!”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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