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电车的轨道向前走,车上坐着好几个女学生,甩过乌油油的辫子,电车一停,他就随着人流穿过马路。一个穿青洋马褂的黄包车夫迎面向他驶来,到他面前拧了一把车前的风车,只见那风车骨碌碌地转。马路边上栽满枫叶树,秋风卷了一片残叶送到他的手上,只是半个手掌的大小,边缘是锯齿的形状,叶上的茎脉也是极细微的,纵横交错,这叶子本是醉红欲滴,如今已是一寸寸地泛黄,终于迎风折伏。
只一回家,他就觉得狭隘起来,屋顶像是压下来似的,叫人胸口发闷,映着水晶灯,楼梯的扶手像刚刨过光一般锃亮,他知道这是家玢的功劳,作为妻子,她的贤惠无可挑剔。
许彰垿与家玢结婚五个年头了,感情死水微澜。
家玢帮他换下西服,挂到架子上去,转身就把孩子抱了起来,汝歆是他俩的孩子。
孩子受了凉,不停地吐奶,奶腥味到处都是,家玢拍抚她的背,哭声止不住,就让许彰垿抱过孩子,自己转身出了卧房,再进来的时候,手里一块布帕,还有一个刚煮熟的剥了壳的鸡蛋,正腾腾地冒着热气,她把鸡蛋裹进布帕子里,掀开汝歆的紧身小袄,隔着夹衣敷到她的肚子上去。
有奶吐到被衾上去了,家玢只好去换,他想上前帮忙,家玢只说,“还是我来吧。”只看见灯光下的一团黑影,她头发随意地绾着,还遗落几根,散在额前,发根子底下有点油腻,她弯着腰起俯着身子,一上一下地倒腾衾枕,许彰垿觉得她那个样子有些滑稽。
好像是一剂灵丹妙药,汝歆很快就不闹腾了,家玢再一哄,汝歆就渐渐睡着了。
许彰垿这时才放下心来同家玢说话,“上回来家里面做客的那个胡太太,还记得么?她的女儿当上电影明星了。”
“当然记得,她女儿这么怯怯的一个姑娘,竟然拍电影去了,模样倒真的很标致。”
“可不是么?吹拉弹唱样样都会,又去过法国游学,哪里还像以前一样羞怯?”说着,许彰垿从衣袋里摸出两张电影票,“胡太太今早碰到我,就要我们去给她女儿捧个场,我看了介绍,片名叫红牡丹,这还是其次,胡太太说这是部有声电影,演员在戏里头有说有笑的,我听着新奇,以前都是默片,只看动作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回正好去开开眼。”
“有声电影?”家玢略一踟躇,复又抱了抱怀里的汝歆,“还是算了罢,手头这样多的事……”
“孩子给刘妈带着罢,她也是生养过的,其余的分给下人做去罢,也就两三个钟头的功夫,耽搁不了多少事。”
“下人做事终归是完成任务似的,没个轻重。”她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像是棉絮在天上飘。
“真的不去了么?”许彰垿问她,“那这两张电影票怎么办?”
家玢摇了摇头,“不去了,票子就给邻居薛小姐吧,她刚交了男朋友,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给她准会收。”
仿佛是早已预料到她的回答,许彰垿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失落,只是略略叹口气道,“你身子弱,别太累了,累垮了这家就失了主心骨了。”
“也就这么一程子,等孩子大些了,就不用这么劳心费力了。”
他觉得她很像一个牵着线的木偶,线的那一头是叫孩子牵着,对于孩子以外的其他事,她只是唯唯的,不表现出过多的兴趣。
她同他说话也是端着的,像是隔了一层,不温不火的,夫妻两个真成了所谓的相敬如宾,他觉得自己并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像一张冷冰冰的白纸,他想要一个有血有肉的热的女人。
汝歆睡熟了,家玢吩咐佣人把孩子抱去里屋。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家玢两个人了,他从后面抱住家玢,抱住她的腰,生过孩子的女人腰下边会耸出一大块,这是怀孩子给坠出来的,孩子脱离了母体,肚子却恢复不回去了,皮也松塌塌的,像是在费力牵拉着那耸出的肚子,他不想正面看家玢,因为他很清楚,她的肚子上还有一道道错杂的淡红色褶纹,横七竖八的,大概生过孩子的女人都有,看了这些褶纹他就会很扫兴,所以他选择不看,选择从后面抱住她,慢慢地爱抚她,家玢也没有表现出不愿意,她往往是顺着他的兴致的。
手从她的腰部慢慢往上移,一寸寸地移上去,除却这不完美的腰和肚子,肌肤依然是滑腻的,脖颈上乌蓝的经脉微微跳动着,仿佛一下下轻叩着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空气也变得干燥而稀薄了起来。
只是他渐渐闻到一股异味,不甚浓烈,却一缕一缕往他鼻子里钻,是汗臭味,好像是从家玢的胳肢窝里散发出来的,还夹带着头发的油腻味以及孩子吐的奶腥气。
像是有极强的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这强风还裹着湿气,迎面就往他的身上钻,往他身上刺,他骤然清醒,把家玢的裙摆放下,手抽回来。
他又一次在家玢身上失去兴致,他知道,家玢忙活了一天的孩子,身上肯定热汗涔涔,只是后来身上的汗叫风吹干了,但味道还是散不去的。
他歪着身子坐到藤条椅子上去,点了一支烟,慢慢地抽起来,虚着眼睛,情绪低落下去,他也曾想过去嫖,但他自认为是正人君子,这档子事是做不出来的,妓女是女人中最下等的,即使在她们身上得到快乐,那也是掉身价的。
家玢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她把衣裙系好,不再理会他了,她把他的西服从衣架子上拿下来,左手袖子管皱了一圈,远看很明显,她准备去隔壁房间把袖管熨平,男人出门在外最看重形象,这些细节男人往往注意不到,但她作为妻子不能马虎,她总是亲自去熨,这些事情她一直亲力亲为。
她把西服用力往下一甩,想把它服帖地挂到熨衣服的架子上去,不料甩出一个彩锦式样的荷包来,许彰垿这时也到隔壁房间来了,这下子这个荷包就映入两个人的眼帘里,家玢手快,把荷包拾起来,细细一看,鸳鸯交颈的五彩绣花荷包,许彰垿也是吃了一惊,他要家玢把这个荷包还给他,他命令她的语气非常强硬,他心里很清楚,家玢是从来不敢忤逆他的要求和命令的,家玢果然顺从地把荷包递给他,转过身去低头不语。
许彰垿回到卧房里去了,只留家玢一人在隔壁的房间,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指尖发颤,只觉得是艳阳天里的一声惊雷,旋即又像是跌入了九寒冰窑一般,心叫人狠狠攥紧了——他在外面有女人了。
他在外面的女人叫曼音,仙乐斯的舞女,要说怎么认识的,还是他报社工作的缘故。
上司给他指派了个任务,要他去采访八旗后人,这些人原是出身簪缨,可惜大清亡了,直接削了他们的名头,他们平日只知膏粱锦绣,哪里知道亡国恨,仍不改奢侈淫佚之风,有的靠着祖上积蓄,辗转来到上海,来到这纸醉金迷的乐土,整日下棋逗鸟,或下馆子喝白酒,或去巷弄里找姑娘,他去采访这样一群人,一来一去就有了交集,那些人见他恹恹的样子,便给他出主意,邀他去仙乐斯找乐子,他也没有拒绝,半推半就这么去了。
台上群魔乱舞,台下八旗子弟慢慢呷着红酒,就他什么都不会,他有点想走了。
这时台上走下来一个舞女,着一件大红色织锦旗袍,高开叉的,修长的腿暴露出来,像敷了鹅脂一样凝腻,艳红的旗袍愈发衬得那腿白皙,这腿偏又是躲在旗袍的后头,只露出一截来,让他看得不甚分明。他的心渐如急鼓,把目光移开去,那舞女婀娜而来,坐到他的身旁,他愈发窘迫,把头转向别处,只闻得暗香盈盈,似兰非麝,直把他的头牵回来,目光恰巧对上她胸前的沟壑,这蓬起的沟壑掩在乌发之下,有点欲拒还迎的味道。
舞女往他跟前的杯子里倒酒,莹玉似的一截皓腕,指甲上的丹蔻,有点像红梅白雪。
他晃了神,接过酒杯微抿一口,就呛出声来,脸涨得通红,一半是为着酒,一半是为着舞女,舞女拿着帕子替他掖嘴,如一只幼狐,狡黠地朝他笑。
舞女将杯子拿回来,兀自喝上一口,杯壁上留下一个猩红的口红印子,这个口红印子烙到许彰垿的心尖上,像是一枚朱砂再也挥之不去了,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把他死气沉沉的感情生活搅起了波澜。
这个舞女就是曼音,想起曼音,他就愉悦起来,他的心思全在她那里,他准时下了班,出门就拦过一辆黄包车,直奔她的家里去,兴奋归兴奋,但他还思忖着昨晚的事,这个荷包是她偷偷放进来的?她就这样按捺不住,竟然想做他的主了?
许彰垿揿响门铃的时候,曼音正在一笔一划地描字,描的是一句诗“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她不识字,也没有文化,根本不知笔下描的是什么,是许彰垿在慢慢教她识字念书,虽然自己也不曾上心,但样子还是要做的,她深谙男人的心思,男人最乐意的就是看见一个由自己亲自打造出来的女人。
她开了门,只见许彰垿板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肯同她说,她便想起前一天在他身上的杰作,那个鸳鸯荷包他的太太发现了吗?大闹了吗?她问他,“你今天是怎么了?生什么气?”
“怎么了,这得要问你自己,你做了什么好事。”
一切昭然若揭,曼音的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凄凉的得意,“我做的好事……你是指荷包那件事?”
“难道这事不是你做的?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叫你不要急,我们就和家里的那位慢慢耗,我不会亏待你的。”
曼音没有回话,她想这时候自己不可以说错话,更不可以在他面前要强,那就索性什么都不说,只见她的贝齿紧紧咬着唇,在唇上刮出深红色的一道,这样子看上去她很像一只受了惊的羊羔。
她噙着眼泪进屋去了,避风头去了。
许彰垿看着她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的心软,在他心中曼音一直是一个稚拙的女人,现在他仿佛看到了她的另一面,这另一面是为着要得到他吗,这样一想,他心里就有些得意,一个男人的成功是划为两部分的,一部分是事业,还有一部分是叫女人为他争风吃醋,最好还不止一个女人。他觉得他的气差不多消了,但他不能主动去给曼音求和,从来都是女人向男人求和的,女人不能翻到男人头上去,这规矩不能破,家玢不能破,曼音也不能。
只一会儿,曼音就从房间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盘水果,往桌上轻轻一搁,剥了一瓣橘子,想往他嘴里送,“吃点水果罢,你上回说喜欢吃沃柑,我就一直记挂着,这里不好买,我就托王太太,她刚从南方回来,正好顺道带些。”她看他的脸,虽然仍是板着的一张脸,但已温和下来不少,便知是他撂不下面子,于是往他肩头一靠,柔声道,“昨天的事是我不好,你知道的,我就是心急,是我太糊涂了,以后我再不会自作主张了,原谅我这一次还不行么。”
这一记温柔正说到许彰垿的心坎上去,他马上高兴起来,“原谅,当然原谅,我也不好,我一回家心情就不好了,今天估摸着是把家里的情绪给带出来了,这件事别往心里去了,我也给你赔个不是。”
曼音笑道,“什么事啊?我早就忘了。”他也笑了,“对啊,什么事啊,我也忘了。”挽上她的纤纤细腰,如同束素,不盈一握,毕竟是没生过孩子的,到底不一样,他心里这样想着。
他心目中的女人,能生孩子,能带孩子,生完孩子还能削肩细腰,百媚丛生,他喜欢这个女人对他耍耍小性子,但得适可而止,他还要这个女人以他为天,以他为地,能为他死去活来,这还不够,这个女人得懂他的心思,说他想听的话,他觉得曼音就是这么一个女人。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似流波,只脉脉地望着他,极是楚楚,细玉般的手指轻轻抚过他髭须渐生的侧脸,他用臂腕把她拥住,这样娇小的人儿,似是填补了心中空缺的那一块。
她也紧紧贴在他的怀里,像是要把自己整个人都拱到他身子里面去,只是须臾,许彰垿摸到了她脸上的泪水,她竟然哭了,她这哭只是低低的啜泣,是时断时续的呜咽,哭得隐忍,却比那洪水决堤似的发泄更叫人心酸,他是最禁不住女人的眼泪攻势的,裹在心外面的那层铠甲刀枪不入,只让那眼泪从细密的缝隙里一滴一滴地渗了进去,她跟着自己,受了多少委屈?他去吻她的眼泪,他觉得自己既对不起家里的家玢,也对不起眼前的曼音,似乎对不起曼音更多一些,但他也没有办法,卷进这样的脂粉漩涡也是无可奈何。
绮罗香暖的夜里,树上的枝叶瑟瑟作响,任由横卧其上的寒蛩低低迟鸣了一夜。
那一头的家玢却是死死地候在家里面,这天是中秋夜,中秋便是团圆,她等许彰垿回来同她团圆,对于前一晚的事情,她心下气恨,但也无奈,她知道是自己疏于打扮了,心思全往孩子身上去了,男人总归喜欢好看的女人,哪怕做了长久的夫妻,勤于打扮也是锦上添花的。
所以这晚她特地穿了一件秋香色缂丝洋缎旗袍,脸上匀了桃粉色胭脂,画了黛眉,再绾个圆髻,她让厨子烧了团鸭,她清楚他的喜好,团鸭里加腊肠丁,七分的火候,不可太腻,团圆之夜吃团鸭,姻缘便能和美,她这样想着,又让厨子烧了些家常小菜,她想许彰垿还是知轻重的,总会回来吃饭,可一等就是三四个钟头,团鸭去炉子上蒸了又凉,凉了又蒸,鲜味已失大半,终究还是没等到他回来。
孩子在卧房里直闹腾,哇哇大哭,她饭也顾不上吃,只能先去料理孩子,好不容易才把孩子安顿了。她本就脾胃虚寒,挨了饿,又受了寒气,胃隐隐痛了起来,她蹙着眉,吃了几口热饭,又喝了些许清汤,方缓解了一些,只可惜那精心烧煮的团鸭,再也没有吃的必要了。
回到卧房,卸下髻上的簪子,放入泥金妆奁盒里,她发现盒子里躺着的一块翡翠比目玉佩,这是许彰垿送她的定情信物,那时的光阴竟是历历,他也曾与她绾结同心。
她想起自己与他当年的相识,读完中学便奉命成亲,倒也不全是父母之命,只记得那时是晚春的天气,惠风布暖,他第一次约她去黄浦公园,两人在临湖的长凳边驻足,疏疏的几枝垂柳,随风婆娑,那潋滟的暖阳倒在湖水里,圆圆的一汪碎金,他穿着一件青地哔叽线呢长褂,头上抿了搽发油,鼻梁上一副金丝边眼镜,眼下一轮淡淡的书生式的青圈,清爽的模样,正是自己欢喜的,他也觑她的脸,小巧的鹅蛋脸面,虽无十分姿容,却是蛾眉秀目,晏晏一笑仪态万千,和风卷了花草甜醉的芳香迟迟漾到面上,他还未启口,脸就泛了微红,再一抬眼,竟是连耳根子也烧起来了,这段姻缘来得水到渠成,彼此目窕心与,只半年就结了婚。
只是事不遂愿,后来的婚姻竟成了两相生厌。她善于料理家计,宅子里的人和事全都叫她打点得妥妥帖帖,用他的话说,自己就是个适合过活的女人,此外,恐怕也就别无他长了。
她罩了件鹅毛大氅,打开一扇直棂窗,窗外一轮圆月,溶溶的月色,溢在草木墙垣上,寒光粼粼,她觉微冷,顺手拢了拢领子,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包大前门,从中抽出一根,用打火机点了火,夹在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缓缓移向口中,用唇微微一抿,小小吸上一口,让烟在身子里打个来回,便将烟吐出,再吸上一口,再吐出来,如此循环往复,她将窗户开得更大些,好让烟味都跑到窗外去。她想自己竟也学会了抽烟,她是传统的闺阁女子,早些年还未出阁那会儿,抽烟是断不可为之事,要是被父辈们发现了,非得狠狠笞楚一顿,再关进暗室里反省个几日,她发觉自己最喜欢江南的水烟,味道清淡,倒像她的脾性,恬淡的,不知争抢,那一丝一缕沁入她的肺腑,叫她上瘾。
胃又是一阵抽痛,碾了烟头,她打开五斗橱的第一格抽屉,取出胃药盒子来,空的,她叹口气,只好盛热水喝,伸手拿茶几上的玻璃杯,只听“哐当”一声,杯子掉在瓷砖上,四分五裂,里面的凉水溅在亮红色的毛毯子上,映着皎光,亮红成了灰红。
不觉已交了四更,她捧了鎏金手炉抵在胃上,身体斜倚在床头,四下寂静,只听见那珐琅镶金摆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她朦胧睡去,像是过了许久,她倏然醒来,恍惚听到了楼下的脚步声,彰垿回来了?又屏气一听,却是阒寂无声,哪里有什么动静?
睡意已经没有了,她望向窗外,隐在后头的旭日将厚密的云层撕开一个口子,撒下些微金黄光,金黄光是会蔓延的,直到将周遭的云层都镀上一层淡淡的金箔,天幕已从紫黑色变成赭灰色,再从赭灰色变成深蓝色,麻雀啁啾,从各个角落飞出来,争相啄食起街角的残羹剩饭了。
许彰垿依然没有回来。
她怔怔地看这天穹的演变,心底生出绝望来,这样的夜恐怕只是个开头,天长漏永,以后的夜该怎么挨,她的一生又该怎么挨?
开了灯,她发觉镜子里的脸是青灰色的,腮帮削陷下去,散乱的鬓发,憔悴的,毫无生气,那是一张陌生的脸。
下午她回了趟娘家,大大小小的事总往好里说,母亲年岁大了,耳朵不大灵了,只看见女儿嘴巴嗫嚅,嘈嘈切切地说着话,眼神闪烁不定,便知她有事瞒着,还能有什么事?血脉相连的感情,能瞒得过她的眼?无非是夫妻之间渐生龃龉,不复和睦,她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心肝儿肉地叫着,抹了泪道,“看开些吧,这辈子好好修福,等下辈子寻户好人家嫁了”,转眼间家玢也泪如雨倾,掖着帕子止不住地抽泣,“妈,可我这心里苦啊。”
许彰垿那边,沉沉一觉,醒来的时候,帘栊半拉着,只漏进一半的光,铺在地板上,形成一个长方形的框。
曼音比他早醒,此刻正倚在窗边,手执一把合欢扇,轻轻地挥拂着,把窗外的暖意扇进来,她的脸浸在阳光里,金茫绕着她的脸轻盈地转,她把手软塌塌地搭在腰上,有意无意地扬起脖颈,扬成天鹅颈,合欢扇往下移一寸,正好遮住半个口鼻,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很像是个年轻的阔太太,她或许本该就是个阔太太。
她见他醒了,复又挥拂起扇子,含笑望着他,似乎忘了前一晚的哭泣,她不说话,就这样轻幽幽地朝他看,他也痴痴地看着她,钟摆的声音慢下来,鸟雀软绵绵地啼啭两声。片刻,他才回过神来,时间不早了,打了水便匆忙洗漱去了,曼音送他出门上班,两人到了门口也不忘接吻,像一对真鸳鸯似的难舍难分,许彰垿下了班又约曼音去看电影。
曼音换了一件乳白色的长裙,肩帔袖口一圈细花,许彰垿觉得她穿红旗袍的时候像一枝红玫瑰,穿白裙子的时候像一只白蝴蝶,怎么都很美,而且玫瑰是迎着自己开放,蝴蝶也是绕着自己飞的。
那两张电影票他是留为己用了,留给自己和曼音,幕布上的白光像流水一样溢在人的脸上,有声电影比默片好,更能给他们打掩护,他把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皮肤,当真是纤若无骨的一双手。
这是他惯常温存女人的方式,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销魂蚀骨的,他认为自己正同曼音在自由恋爱,但他好像忘了他同家玢也是从自由恋爱过来的。
他晚上九点钟回的家,家玢依旧在那里候着他,她没有盘诘,让他准备了一天的借口统统烂在肚里,照常为他准备饭菜,为他熨衣,许彰垿起先还胆战心惊的,但见了她这幅温顺的样子,开始有点享受这种三妻四妾的生活,两个女人若是能和平共处,那也算是自己的一种本事,这样想着,他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这天,家玢开了窗,不巧看到一幕,那个女人挽着许彰垿的臂腕,款款从下面走过,那女人也像是看到了她,搔首弄姿起来,拢了发髻,扭了腰肢,将许彰垿的臂腕挽得更紧些,她忙掩上窗牖,倒像是自己做贼心虚似的,她心里酸涩发苦,用手撑着桌子,想借桌子的力量让自己镇静下来,也是无济,泪水夺眶而出,沾湿了胸前的衣襟。
原先他和那女人不过暗通款曲,现在倒好,索性大方起来,明目张胆在她眼皮子底下晃,她觉得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街坊邻居都在笑她,用手指戳她的脊梁骨,“看不住男人的女人,尽让骚狐狸爬头上去。”
这样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她与他之间隔着一块冰冷的、不可逾越的石碑,不过是同吃饭同衣衾罢了。
她替自己寻了份工作,德国人开的服装公司里当会计师,她下死了决心学习德文,白天上班,一有空就翻德文书,晚上料理完孩子接着钻研。
有了谋生的活计自然就有了底气,德国人给的工资不算低,能养活自己和孩子。通过工作她发现自己有商业天赋,只两个月的功夫,她就已经是经理了,她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兴许是工作激励出来的,她觉得自己可以不依靠任何人了,于是她提出了离婚。
许彰垿沉浸在软玉温香里,痛快地签了字,那时兴离婚,他只是舍不得孩子。
家玢走的那天,她把汝歆从房间里抱到客厅,许彰垿提出想再抱抱孩子,家玢把汝歆给他抱,那粉妆玉琢的小脸,软糯糯的,颇为讨喜,眼框里缀着的眼珠子,圆溜溜的如同墨玉,盈盈泛着光泽,她扑到他身上,奶声奶气地叫了声“爸爸”,便嘻嘻地笑,他掖了掖她唇角淌下来的涎液,在她脸上啄了一口,又啄了一口,只觉不够,又抚了抚她的背,竟是哽咽了。家玢把汝歆抱回去,她又攀上家玢的脖子,不再看他了,夕阳给他家的客厅抹上一层金,汝歆跟着家玢渐渐走远了,只留给他一个长长的落寞的背影。
曼音当许太太了,她把舞裙全扔进壁炉里。
爱情藏污纳垢的本质总是在结婚以后才逐渐显露出来,曼音的污和垢也不例外,许彰垿开始从温柔乡里醒过来,发觉自己给她蒙骗了,其实他一直在给她蒙骗,只是谈恋爱那会儿是心甘情愿给她蒙骗的。
曼音的私人卧房就是一个奢侈品展览会,衣架子上挂着一只路易威登镶钻手袋,两只圣大保罗手提包,一只宝蓝掐丝,一只金貂皮革,下头的鞋柜里斜倚着两双菲拉格慕长筒皮靴,梳妆台上一支蜜丝佛陀口红,还有一支丹琪口红,用了两三回,折断了,一瓶雪奈尔香水,她嫌味道太清淡了,用了一回便弃了,衣服架子上挂不下了,就装进皮箱子里,装满两箱,供她一天翻三套行头,她抱怨家里佣人太少了,没人服侍她,许彰垿问她开销怎么办,她闭口不答。
他本来以为曼音是可人的,但没察觉出她的暴脾气,曼音有抽大烟的习惯,要佣人跪下来服侍她抽,佣人得给她拧火苗子,那天给她拧火苗子的是个新手,手上没个分寸,多使了几分力气,火苗子就窜出了烟筒,但火苗子弱,没造成什么伤害,曼音登时就把滚烫的热茶抡到那佣人的脸上,当即起满水泡,许彰垿忙把那佣人送去医院,但还是落下一个虐待下人的话柄,这些个风言风语不知怎地就传到报社里去了,人人都道他娶了个悍妇,连那些个八旗子弟也不同他来往了,只以为他家女人看得紧,背地里取笑他际遇是越来越差了,头一回娶的女人还是温柔端庄,第二个反倒是只母老虎,许彰垿在外头失了面子,在家里自然也就怏怏的,曼音看他给自己甩脸子就一直同他吵架,这下果真应了外头人的说辞,许彰垿娶了一只母老虎。
曼音的生活作派也叫他受不了,舞厅不去了,但她出别的花头,她去派对,去沙龙,不出去的时候就在家里招呼太太们搓麻将,把家里搞成一个小型派对,曼音后来频繁地去参加茶会,茶会是变相的男女交际舞会,他不知道曼音是以什么身份去参加的,他觉得自己有疑心病了,时常在曼音换下的衣裙上嗅来嗅去,疑心上面有别的男人的气味。
这天许彰垿下了班回到家里,楼上又是哗啦啦的麻将声,全是许太太的牌搭子。
这一局曼音做庄,牌已经摸了半圈,她打出一张八筒。
“老王这几天去广州看一批货,要半个月才回来。”王太太道,脸上涂了三斤重白粉。
“广州最近能去的?军政府刚刚成立起来,那里乱得一塌糊涂,上礼拜方声涛被暗杀,还好他命大,这下有的大元帅头疼了,”孙太太打出一张三万去,手指上一只钻戒弹眼落睛,“王太太,你可得提醒老王多注意啊。”
曼音喊了碰,把四五万吃下来,打一张七筒出去。
“许太太,你怎么上来就拆七八筒的靠子?”郑太太怪道,又问孙太太,“孙太太,你手上的这只多少克拉的?”
“四克拉的。”
“上回和王太太一起逛街的那个曹小姐,就是曹会长家的二小姐,她未婚夫上礼拜给她买了一只三克拉的,看着倒比你这四克拉的还要大些。”郑太太边说着边摸了摸自己的三克拉钻戒。
“这个曹小姐啊是个龅牙,不露牙还行,露了牙,一张脸真是不能看!”曼音摸到一张六万,把手里的红中打出去。
王太太听了笑了,“你们说她是不是还有点高颧骨?她男人以后的财运会不会被她给克死呀?”她打出一张发财,抿了一口热茶。
“颧骨高就显老,她男人看起来像她的阿弟。”曼音补到一张四万,打出七筒去和嵌七万。
孙太太睨了她一眼,又把话题转回到戒指,“也是啊,我这枚是小了点,式样也不好看,下月十一号我过生日,老孙说要给我买一只鸽子蛋,到时候我再请你们吃饭,”她用肘子抵了抵曼音,“许太太可一定要来啊。”一阵爽朗的笑声。
曼音知道这句话是冲着她来的,心里像吞了只苍蝇,她自己的这只玫瑰色戒指,一克拉的,还是许彰垿追求她那时候买的,戴了一年,如今看起来像是一粒赤豆,在她心头磕来磕去。
曼音心里有点火气,脸色不很好看,她现在手里的牌,一两三万和两三四万的顺子,一对九万,一张六万,还有一张八万,又摸了一圈,没有进张,她问孙太太,“孙太太,你是不是克我的牌了?”
孙太太又笑了,“我哪里克你的牌?你瞧我的牌只有四张了,哪还能克你的牌?”
郑太太正巧打出一张七万来,曼音忙把牌抢过来,面前的牌一推,“糊了,嵌七筒,清一色!”
王太太看她牌,“这两天手气不好,老是输,今天又被许太太一捉三。”
孙太太道:“这不马太太没来嘛,马太太常胜将军,她四川人,没事就糊得出辣子。”又一副牌局了,她把麻将一块块叠起来,“老规矩,许太太今天请客,请我们去吃四川菜?”
曼音气还没消,瞥了她一眼,“四川菜多吃有什么吃头的?也不怕上火,”麻将叠好,她将骰子摇起来,“国际饭店罢,听说请了一个比利时大厨,今天请你们去吃吃看。”曼音接着说,“说好了,一人一局,搓完去吃晚饭。”
许彰垿在楼下听得一包火,她自己不会烧菜,还不喜欢厨子做的菜,整天只知道出去吃。楼梯扶手上一层积灰,满房子的强光灯,她说房子就得亮敞一点,她喜欢亮,她还喜欢热闹,家里太静,锁不住她的心。
他开始想念家玢的好。
曼音吃饭回来,许彰垿也没同她打招呼,只冷着一张脸,曼音没在意,跑去浴室洗澡了,洗完澡出来就开始满房间的找东西,许彰垿问她找什么,曼音回答说,耳坠上的猫眼石掉了。
“会不会是落在浴室了?”他替她翻枕头被衾,床头柜也翻了个遍。
“洗澡前就不见了。”曼音往床底下找,“不对,我记得出门前还在的。郑太太这个快嘴巴,如果我前面吃饭的时候就掉了的话,她肯定要叫出来的,我见她一直朝我看也没个反应,八成是在回来的路上才掉的。”
“那糟了,大晚上的哪里去找,说不定已经给要饭的捡走了。”
“算了算了,反正这副耳坠的颜色我也不大喜欢,绿色显老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索性换一副罢,我上次看到一副心形红宝石的,你下次帮我买回来。”
“你不是还有一副金玛瑙耳坠么,长远不戴了,我看样子也很好。”
“那都是去年的款式了,哪还能再带出去?”曼音一屁股坐在床上,“还有,给我买只三克拉的钻戒,不过个头得大,看着要像四克拉。”
许彰垿把头别过去,撇了撇嘴,“这又得花掉我三个月工资,我没那么多钱给你了,顶多给你买一副耳坠。”
曼音听了这话很不高兴,“什么叫没钱给我?你少给我哭穷!你现在嫌弃我了是不是?”
许彰垿没有作声,只是冷眼看着她那张气得有些扭曲的脸,眉毛拧了起来,眼角高高吊起,他原本觉得她长着一双千娇百媚的丹凤眼,可现在看来分明是吊眼,那句老话“吊眼女人最难斗”,当时真是鬼迷了心窍,竟会看上她!
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爱她了,原来看起来美的,现在觉得寡然无味,原来能忍的现在忍不了了。
曼音见他不说一句话,气恨了,继续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哑巴了?当时谈朋友的时候甩派头,隔天就送戒指手镯项链,像一条哈巴狗一样跟在我后面,现在呢?刚才的孙太太,这个女人生日她男人要送她鸽子蛋,你呢,上个月就送了我一根珍珠项链,人家结婚都五年了,想想当时有多少男人追求我,我偏偏选了你这个小刁模子!”
最后那四个字“小刁模子”说得许彰垿火冒三丈,他气急,“你说我什么?你自己就是个东西了?烂污货出身,除了挖空心思问我要钱还会做什么?不做家务,不生孩子,我给你花钱也心不甘情不愿!”
曼音听他骂自己“烂污货”,气得哭起来,“好啊好啊,我就是个烂污货,烂污货你也要!”说着,她跑去衣橱那里,从里面拿出一条洋绉长裙,往身上一套,“我从今天开始就做烂污货了!”
曼音回到舞厅去了,没日没夜的跳舞,经常一跳跳到半夜两三点钟回来。
这天半夜,许彰垿又被她高跟鞋“噔噔噔”吵醒,揉了眼从床上起来,曼音跌跌撞撞地走进房间里,身上一股子酒气味,裙子正中央一个油腻腻的黑手印子,惨白的灯光下,这个狰狞的手印子,像是咧着嘴对他冷笑,“你怎么这么不要脸,竟给别的男人摸?”
只觉得身上血液都朝头上涌去,许彰垿扬手就是一记耳光,曼音惨叫一声,捂着嘴巴,指缝里渗出血来,移开手,只见血迹在嘴角蜿蜒,像一条蛇信子,脸上的妆全给泪水洇化了,红一块黑一块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她也不甘示弱,抓起桌上的一只香水瓶子掷过去,不偏不倚砸在他额头上,血流如注,尤不解恨,冲上去抓了他的眼镜甩在地上,脸上一通乱抓,许彰垿且挡且退,又给了她一记耳光,“臭婊子,我看你是疯了。”
打完仗的第二天,两人离婚了,距离许彰垿上一次离婚还不到一年。
又过了两个月,祖宗的根基竟是毁在了自己手里,那日厨子不知在油锅里烧些什么,油锅火逸,火星子燎了旁边堆积的柴薪,那火牵五挂四,直把整个宅子都烧得面目全非,他从报社赶回来的时候,宅子只剩下残垣断壁,烈火仍是熊熊,他疯了似的在瓦砾中扒出那只保险柜,扭曲变形,里面的纸钱全都烧成黑钱,一碰即碎,所幸的是没有闹出人命,他本就才华不济,只是庸庸碌碌之辈,再没有能力重整基业。
他将车子折变,才略微有些积蓄,遣散家里的佣人,只身一人搬去了福州路一带的弄堂房子里。
许彰垿再次见到家玢是在报纸上,《复兴日报》首页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下面一行蝇头小字: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副总裁章家玢女士。
他细细打量起照片上的她,一身窄裉格子绸旗袍,绾着嵯峨云髻,一张丰润的鹅蛋脸,虚倚着楠木椅,双目炯炯,笑容却是端庄克己的,人看着比以前精神许多,他觉得她好看,以前从未觉得她这样好看。
关于她的记忆开始复活,一别竟然八年了!
太阳光照得人刺眼,许彰垿把报纸往后一抛,长长地吁了口气,他在想她有没有重梳婵鬓,另聘高官之主,时光只是匆匆,他与她聚合、离别,最终还是当陌生人了,以前的他不懂得珍惜,不是不懂得,而是没福气。
他往窗外看,杏树过了花期长满了绿叶子,叶子上滑过一颗颗圆润的露珠,在叶梢边缘凝结滴落,下头一株梨花开得正盛,却不胜其力,两三片花瓣竟是被打落在地,水珠子落了地便四溅开来,很快失了踪迹,梨花被风一吹,在屋前悠悠打了个转儿,飘到不知何方去了。
他与家玢唯一的交集在汝歆,这份血浓于水的感情是无法割舍断的,汝歆是他仅存的牵念了。
他每到礼拜天就去探望汝歆,家玢从不愿见他,每次只遣了一个女佣来,女佣都是穿绸缎子的,侯在维多利咖啡厅旁的花园里,把汝歆交给他,下雨天便约到华西桥边的亭子里,给他的时间也很有限,上午的十二点钟到傍晚的五点一刻,一到五点一刻佣人就准时出现了,好像是一成不变的死规矩,他每次就给汝歆添置新衣,汝歆兴趣不大,只是淡淡地回应他,汝歆的心思他也很难琢磨,这孩子有点少年老成。他给汝歆买了那样多的新衣服,却一次也没见汝歆穿出来过,他知道这是家玢的意思,她还是在怨他,但他不怪她,也没想乞过她的原谅,这是他的报应。
汝歆后来到中西女塾读中学,功课忙起来,他见她的时间更少了,几个月都见不到一面。
他只好打电话,电话打到学校里,他先问她的功课,“上些什么课,上几个钟点?”
“国文、外国语、手工、算术、博物,还有园艺、缝纫,总共一十六门课,功课不算难,一天要上八个钟点。”
“唉哟,八个钟点,太累了罢?”
“现在正是寸寸光阴寸寸金,哪会觉得累?”
“学校的饭食可还好?还吃得习惯?上次我见你那样子瘦……”他放心不下,“小汝,这礼拜天出来吃个饭吧。”
“这礼拜天要排练诗剧,怕是没得空……”
他听不大懂,“话剧?”
“是诗剧,泰戈尔的《齐德拉》,徽因小姐以前演过的。”
他很为女儿感到高兴,“诗剧公演么,我买张票子来看。”
“都是小孩子闹着玩的,哪里上得了台面?”
“那下礼拜天呢,得空么?”
“再下礼拜要预备会考的资料了,更不得空了,”她的声音始终带着淡淡的疏离,“爸爸,还是等年假罢。”
“那还得要两个月哪……”
电话那头有些嘈杂,只听到汝歆说,“唉呀,时间不早了,两点钟要上地质课,我得回去了。”
“才不到一点钟,还来得及,再多说会儿罢。”他带些央求的口气。
“不行,上课前我要预先做一遍功课的。”汝歆像是要挂电话的样子。
他局促起来,“那好那好,功课要紧,”停顿片刻,“小汝,给爸爸寄张照片来吧。”
“好。”那头挂了电话。
他放下听筒,无力地垂下头,外头日上三竿,窗格纸上现出草树的影子来,他心里却生了一层又一层霾,她到底是与他生分了,人是念恩的,念的不是生的恩情,而是养的恩情。
他收到了汝歆的照片,高挑的身材,一道剑眉压在圆月似的杏眼上,齐耳的短发,全挽到耳后面去,齐肘中袖短衫,过膝的百褶裙,脚下一双胶皮鞋,打扮得很素净,打着一顶绸花伞,亭亭地站在一棵桃树旁,既不失窈窕之姿,亦隐隐可见男儿轩峻之气。
他觉得汝歆长得很像自己,但旋即就否定掉这种想法,她不能像自己,像自己命苦,他紧紧攥着这张照片,热泪盈眶的,睹物思人也是一种安慰。
汝歆后来考进了金陵女子大学,主修英文,读了一年的书,第二年便去了英国游学,在康桥大学攻读政治经济学,学成归国,在国民政府外交部当翻译。
1936年,汝歆同国民军陆军团长谢仲英结婚,两人情深意笃,琴瑟和鸣,极是登对的一对伉俪。
许彰垿逢人便说女儿争气,在国民政府里谋了份好差事,隔壁的王老头,是个鳏夫,探出一张满是横肉的脸:“你哪儿来的女儿?”他从怀里掏出汝歆的照片来,“你看这不是我女儿么?我告诉你啊,她的丈夫可是孙立人手下的将军哪。”王老头斜睨他一眼,当他在胡诌。
彼时的上海波诡云谲,笼罩在战前的巨大阴影之下,正是人人自危。卢沟桥事变后,国民政府已然退无可退,进入7月下旬,在沪日侨紧急撤离,长江口数十艘日本军舰集结,越来越多的军队驻扎城外,许彰垿心里是清楚的,日本人准备向上海动手了。
一旦开战,没有租界的庇护,留下来也是吉凶难卜,许彰垿被迫离开上海,走得匆忙,买了一张前往怀化的火车票,怀化是他祖上的故地,到了怀化,他以卖文鬻诗为生,终是潦倒。
果不其然,1937年8月13日,政府军率先自卫反击,淞沪会战随即爆发,经过三个月的鏖战,政府军兵败不敌,上海、杭州先后沦陷,日军兵分三路北上,意欲直取南京。
1937年11月,国民政府将首府从南京迁去了重庆,谢仲英升至第83军第157师少将参谋长,军从唐生智,驻守南京。
许彰垿日日看前线发来的战报,局面很不乐观,淞沪一战,政府军折损30万兵力,撤退途中一片混乱,遗落大量辎重炮艇,东北三省早已全面沦陷,华北地区岌岌可危,长江门户洞开,武汉和华中亦在危难之中,政府军俨然呈腹背受敌之势。
他这一颗心怎么也不能落实,一连给汝歆写了好几封信,结果只收到女儿的一封回信。
“日寇狼子野心,犯我泱泱大国,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我辈必当奋不顾身,岂能偷生苟活?我与仲英,决意留守南京,誓与国都共存亡,我心匪石,必战至弹尽粮绝,不与暴日共戴一天,如遇不测,发肤之恩恐难回报,愿来生承欢膝下。女儿不孝,望自珍重。汝歆叩禀。”
是她极擅长的草书,看似飞扬奔逸,实则坚若磐石,字如其人,傲烈如梅,字字砾金,一记记重叩在他心门上,“我心匪石……誓与国都共存亡……”,她竟然不肯走,她竟然要留守南京!只觉一阵眩晕,脚下一个踉跄,手腕碰上桌角的碎玻璃,顿时皮肉绽开,鲜血淋漓,许彰垿看着手腕上的这道伤口,竟是掩面涕泣。
1937年12月1日,日军大举进犯南京,南京战役打响。
1937年12月8日,南京外围第一线阵地被摧毁,政府军退至复廓阵地防守。
1937年12月9日,复廓失守,日军攻陷当涂及工兵学校,松井石根下达最后通牒,政府军拒绝投降。
1937年12月12日,日军攻占雨花台,中华门失守。
1937年12月12日晚17时,政府军下达撤退令。
那些天的夜里,许彰垿尽做些怪梦,他看见汝歆远远俯着身子,背对着他,他在后面唤她的小名,汝歆转过身来,却没了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惊醒过来,汗衫早已被冷汗浸湿,他忙抓了安神药来,吃了三四粒下去,可接着做梦,他看见女婿满身血污,浸泡在河水里,眼里沁出血泪来,他再次惊醒,发现天已微熹,忙出门发了封电报到南京询问安好,那天下午他就得知了南京城破的消息,连带知道了日军屠了城,他惊得瘫坐在地上,良久才缓过神来,嘴里只道:“梦里都是反的,梦里都是反的。”又发了两封电报去,却迟迟得不到回音。
他真正得知汝歆的死讯是在一个多月以后,是政府的特派员上门告知他的,他问特派员小汝是怎么死的,特派员只说是为了保护女学生被流弹击中,走得很快,没什么痛苦。
其实,根据特派员的了解,是凯瑟琳夫人将许汝歆的尸首交给国民政府的,当时她被掩盖在一块白布之下,她的背后是金陵女子大学里依然活着的近百名女学生,南京陷落以后,日本兵大肆屠城,逢人便杀,这场持续四十余天的屠戮,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断肢残骸,政府惊诧这里竟然幸存了这样多的女学生。
大学是当时女孩们的避难所,负责人是凯瑟琳夫人,不断有日本兵翻阅围墙,掳掠强奸女学生,凯瑟琳对日本少佐怒斥,“想要进这扇门,便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日本少佐瞥了一眼凯瑟琳,再望了悬挂在门口木杆子上的那面美利坚国旗,最终向凯瑟琳提出要十三名女学生,凯瑟琳一再周旋,直到将人数降至五人。
最后同日本兵走的是许汝歆,三名妓女,还有一个才十二岁的小男孩,因长相柔和,扮了女装,走出不过一射之地,许汝歆便掏出手枪,当场射杀日本兵三人,妓女和小男孩随即就被日本兵斫首,许汝歆激烈反抗,被日本兵砍得面目全非,脖颈上只粘连了一点皮肉,凯瑟琳夫人终是赶到,保全了她们死后的颜面。
许汝歆曾经是金陵女子大学的学生,最终也死在这里,她的死保全了上百名女学生的性命。
而汝歆的丈夫谢仲英,率领157师一直血战到12月12日的下午,弹绝卒尽,他的双腿被炮火炸断,副官想将他拉上马背,从挹江门撤出,但他见大势已去,最终饮弹自尽,身死殉国。
许彰垿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天,如同偶人一般,他突然浑身激烈地颤抖起来,慢慢跪倒在地上,特派员从包里取出一面红字锦旗,递到许彰垿面前,才发现他已涕泗纵横,“我要这个做甚么?我要这个作甚么!我的小汝,我的亲骨肉啊……”
他细细回想,他的一生福祚绵薄,他想起曾经和家玢泛舟湖上,她粲然一笑,裙䘧在风中翩跹,山光草色收揽于一池春水中,像一幅风景画。
他又从怀里掏出那张照片来看,他的小汝,他想起小汝刚出生时的模样,红赤赤的一个剥皮小猴儿,五官挤作一团,只有那嫩芽儿似的五根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袖口。这个苦命的孩子受完苦难,往奈何桥那头去了,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下凡投胎,又要经历一遍磨难,下世又或是再下世,也都是这样的光景罢。
好像曾经拥有过一切,但也是镜花水月,最终什么都没有了,只余他孑然一身。
这种痛是摧肝裂肺的,硬生生击垮了他,他一阵急咳,愈咳愈烈,忙掏出布帕来拭嘴,仔细一看,布帕上一滩乌黑发紫的酽血,眼前终是浮现出下世的光景来了,这世上已然没有什么能让他挂念的了,那晚他就白了头。隔天便整理行囊前去投了佛门,那寺里的方丈,见他已了却凡尘,无牵无挂,便收了他做弟子,剃度炙疤,取法号“了尘”。
他最终死在1945年的初春,那年春天杀了个倒春寒,农历三月的天气竟比四九还要苦寒。
那日,寺里的年轻和尚为他送早膳,敲了门,禅房里头没有反应,又连敲了两下,高呼一句:“了尘师傅,我把早膳放在门外了。”说罢转身便走了,过了晌午,年轻和尚见放在房门前的餐食仍一动未动,心想不妙,便推门而入,屋内极是阴冷,他打了个哆嗦,转过插屏,到了里屋,只见许彰垿的脑袋耸拉在床沿边上,死白的一张脸,只有嘴唇还是鲜活的色彩,身子早就凉透了,外头那凛冽的强风,呼啸着吹破了糊在窗牖上的纸,透过破洞,只看见那冷潇潇的庭院,正中的一株银杏,枝桠上已褪尽残叶,风一吹,冰凌子簌簌地往下坠。
只过了两三天,天地回暖,到了六月十五,西南边的天际紫气凝结,云成五色,绯红、粉白、蜜黄、黛绿、醉紫,如彩墨般洇晕开来,这是极祥瑞的征兆,果然过了两个月,日本兵无条件投降,从中国的土地上滚了出去,又过了兵戎混战的四年,新中国成立了。
1950年初春,许彰垿死后的第五个年头,寺里的老方丈为他诵经超度,天气阴翳,一连数天阴雨方歇,雨后起雾,整个后山都笼在一层薄薄的霰幕之中,老方丈跪在许彰垿墓前,剪去坟头的杂草,拭去碑上的泥土,两旁的松柏已长及成人身姿,永远的苍翠挺拔,老方丈起身掸了袈裟上的泥,在他坟前上了一炷香,缕缕轻烟终是随风飘散。
只见那老方丈一手执掌,一手缓缓地捻过佛珠,嘴上喃喃道:“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善恶变化,殃福异处,宿预严待,当独趣入。远到他所,莫能见者。善恶自然追行所生,窈窈冥冥,别离久长。道路不同,会见无期。修诸功德,愿生彼国。”
(全文完)
ps:麻将戏部分参考张恨水长篇小说《春明外史》第23章,人物及情节发展完全原创;
许汝歆南京大屠杀部分灵感来源于严歌苓长篇小说《金陵十三钗》;
最后老和尚的超度经文取自《无量寿经》;
其余不涉及史实部分均为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