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不许吟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
笈笙孤立在悬崖边上,静静看着直冲而来的千军万马,排头少年依旧意气风发,玄衣猎猎,墨发横飞,眼角一株彼岸迷乱人眼。如此这般的景象,似是在梦里见过呢……
是何时开始纠缠的呢,自己与那男子?
(1)
那日江南,烟雨蒙蒙,满目新绿浸入人眼,七八岁光景的少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狼狈地流浪在雨地中。
“你是何人?”孩童的声音稚嫩,清脆入耳。
少年微微抬头,额角碎发让人无法细看眉眼中的情愫,但他确是看到了满目的红,落于枝丫,盈盈落落,似朵彼岸花般,惹人心醉。而那红衣下的人,眉目虽还未长开,却也媚眼生风,在这烟雨朦胧中格外勾人心魄。
“无辰。”少年唇角微张,却只说了两个字。
仅在少年抬眼的瞬间,笈笙便看到了少年眼角的一丝异样,身子不觉前倾想要一探究竟,抓着树枝的手意外滑出。
树枝上的人儿不受控制地跌落下来,笈笙眉眼一惊,慌忙伸手想要抓住树枝,却也落空。
雨幕下红衣翻飞,笈笙像只打湿翅膀的红蝶,翩然而下,一时之间晃了无辰的眼。无辰呆呆站着,竟忘了做出反应,喃喃低语:她真美……
雨幕中忽地闪出一抹黑影,呼吸之间已来到两人之前,稳稳接住了正在下落的笈笙。
“公子,小心。”
那人眉头紧锁,俊俏的侧脸已染上怒色,低沉的嗓音隐着一丝不快,衣袂翻飞,意气风发,想来年岁也只有十五六。那人腰间一枚软白玉佩,龙飞凤舞地描着一个“宫”字。
是公子啊……
无辰眉眼闪过的失落还是被笈笙捕捉到了。
微微皱眉,笈笙不安分地在那人怀里动来动去。
“御魂快将笈笙放下,笈笙有事要办。”
御魂无奈,只得将公子放下,紧紧盯着眼前的人,生怕他一不小心被人掳了去。
笈笙轻提衣角,一落地就急忙奔到无辰眼前,伸手想要触碰他的眉角,无辰下意识一避,却也未能躲开,只得任由他查看。笈笙指尖冰凉,在无辰额间四散开来。
轻轻擦拭掉眉角污痕,笈笙方才看清,少年额角处有一红痕,覆了大半个眼,却并无粗制滥造之感,一边一角都像是精雕细刻,似有古籍之中的隐隐墨香,磅礴典雅,却又红得如梦一般不着痕迹。
“此物是花?名唤彼岸?笈笙在爹爹的书房见过,但爹爹好像不怎的喜欢。”
笈笙眉头微皱,唇角一扬,尽显孩童神采。
“无妨无妨,你与我走便是了,跟着我的话,爹爹定不会为难你……”
笈笙跟前走着,拉过无辰衣袖自言自语,也不看旁人,任凭御魂在一旁着急。
“无辰为何要跟公子走?”
无辰不解,初识一人,只消一眼便可如此坦诚相待吗,眼前之人究竟何种来历,是非纷杂的如今,又有多少真切。
“一来,你无家可归;二来,我缺一陪读侍从;这三来嘛……”
笈笙蓦地回头,眉眼微弯,唇角似是囊括了这世间所有美好,微微一笑,便可倾城绝代。
“笈笙中意你。”……
(2)
这一笑,无辰便再也忘不了,在这岌岌可危的风雨之中,在懵懂无知的孩童时光里,“中意”一词究竟作何意味,他们并不知晓,心里只道有你就好。
外出之后身边没由来多了一人,笈笙的父亲自是不能放着不管,惩罚了御魂,教育了笈笙,便也调查了这无辰。
御魂不着痕迹地抚了抚腰间玉佩,左丞相权衡盖野,自是容不得家中之人有任何闪失。御魂眉眼带剑地撇了无辰一眼,回想起方才丞相的话。
“笙儿年幼,不懂朝野斗争,倒也幸好这无辰并未有任何靠山,但这身份,哼,怕是只配当作是宠物了。”
袖下拳头不觉握紧,御魂冷笑,管你是宠物还是何物,自是不能让公子吃得任何苦。
府邸之外风雨飘摇,左右势力几十年前本为一家,听说这右将军多年前还是从左丞相手下出来的。而如今这风水轮流转,右将军势力暴增,这右方飞虎,怕是要压过左方双鹰了。
无辰在这丞相府中日子并不好过,似是所有人都将他当做非人之物对待,脏活累活一样不少,也从未被人正眼看过。
来到这丞相府也已三年有余,许是无辰在外流浪惯了,飘摇得久了,便也学会了隐忍。面对这府中的是是非非,无辰倒也懒得计较,若不是碍于笈笙,这府中生活倒真未比流浪痛快多少。
闲来无事之时伴着笈笙学书习武,于无辰来说,日子过的倒也勉强。眼瞅着笈笙红衣胜血,举手投足间尽显英姿撩人之态,无辰这眼神愈发迷离。
(3)
“这小辰子来府中这么久了,倒也沉得住气,未有任何成就,死皮赖脸地缠着我家公子,竟也呆了如此之久。”
说话的是个微微年长的丫鬟,平日里没少给无辰下绊子,但她们私底下称无辰为“小辰子”却是笈笙不知道的。
笈笙原本想着来这院子里走走,顺便过来看看无辰,却不想在屋外听到了如此这般的议论,心下一急,转身就要喊出去。
“你,你们……唔……”
御魂飞身而下,立于笈笙身后,伸手掩住前人嘴巴。这丫鬟是老爷身边的人,呆的时日也不短,如若不是老爷的吩咐,想必她也不会来此地乱嚼舌根,为了一个小小的无辰,闹到老爷那里去着实没必要。
“可不就是嘛,这卑微如蝼蚁一般的人,为何把公子缠得如此紧,怕不是有什么男风一般的嗜好,真是卑劣至极……”身边另一个丫鬟似是在替天行道一般急忙附和。
屋子里的无辰想必也听到了,笈笙不敢想象,听到这番话,屋里的人会作何表情,而此时,屋外的他早已气急败坏,忍无可忍。
用平日里的三脚猫功夫对付这些丫鬟已然足够,趁着御魂无意,笈笙挣脱束缚飞身而起,干干净净利落两脚,将两个丫鬟踹翻在地。
“本公子中意的人,还轮不到你们在这里评头论足!”
笈笙一个转身红衣翻飞,漾起的衣角似是天地间飘摇着的一株红莲。
男风吗?
房门后的无辰缓缓伸手,抚摸着眉角的那枝彼岸,沉沉的眸子不知作何想法,只是看着窗缝里遗世独立的身形,暗暗攥紧了手中的腰牌。
一切不过一场闹剧。
“罢了罢了,让笙儿闹吧,不要闹到外面去就好。”
左丞相大袖一挥,转身留给御魂一个背影。想当初,丞相也是曾经挥斥方遒的军师,沉稳老练,不为风雨所动的大将风范着实让人佩服。究竟从何时起,丞相也不得不深陷泥潭垂死挣扎了呢……
当日,笈笙耍着小性子回到自己房里,就也没再去找无辰,不曾想第二日,无辰便不见了踪影。
而无辰一直呆着的这屋子,未有丝毫他曾呆过的痕迹,当真是无尘。屋里的物件整整齐齐,却唯独少了墙上的一幅画,那是笈笙初次见到爹爹书房那株彼岸之时画下的。
那株彼岸不知存在了多久,笈笙依然记得初见时它留给自己满眼的惊艳,只那一眼,那红得决绝的颜色,便占据了笈笙大半个心。笈笙记得,这花是安将军初登右党巅峰之时赠予父亲的,但细细想来,爹爹也有很久未曾理会过这花儿了。
这一失踪,笈笙便再也未曾见过他。
(4)
数年间江南风雨飘摇,蓦地按兵不动的右党引来好奇之人无数遐想。
不知何时,右党家少将军的存在,已然席卷江南百姓的茶语闲谈。
“听闻这安家少将,剑眉星眼,模样很是俊俏,眉角一点血红胎记,那真真是天赐之人呐……”
“非也非也,这你可就短浅了,少将眉角的红那哪儿是胎记,是那孩子年幼时安将军将他流放于寻常人家历练之时,亲手燎着红铁一笔一笔画上的。”
“哎,你们口中的安少将可是那面具半掩,名唤安辰的男子?我听闻这男子之前和左党有纠葛,未能得到安家的全力支持呀?”
……
安辰,吗?
笈笙一身红衣飘摇入世,凤眼凝雪黯然不语,唇角微扬,款款一眼便悄悄扼住说话之人的喉咙,薄唇如血,一字一句都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通告。
“那安辰与我左党毫无瓜葛,你们呀,听到的太多了。”
笈笙转身,红衣空猎,纠葛着微风,旋出一朵彼岸,满红惊扰人眼。御魂缓缓跟上,留下身后已然没有呼吸的三人。
也许就是这样,风雨飘摇之时,任何蝼蚁的死活便也不再引人关注。
正如此刻他手里的彼岸,勉强多年,终究抵不多岁月蹉跎,左相书房里的那抹红,娇艳决绝,却也屈服于无人问津的没落。
(5)
“你还要在此地,看我多久?”
笈笙将手里的花埋好之后,直立起身子,对着空无一人的拐角开口,语气并不友善。
无辰,不,此刻应唤他安辰。
安辰从拐角处走出,一身墨色官服,黑发高冠,爽朗依旧,面具下的眸子,笈笙还是识得的,但那英眉明眸中却已沉浸了寒冰万丈,廖廖几年,故人相见却只剩冰凉。
“为何你会在此?”他问。
“问我?呵,埋花,葬你。”
笈笙轻笑,转身欲离去。
“别走……”
“为何?你竟也会不舍吗?”
笈笙停下步子,似是在期待着,但他深知,下次相见怕是只剩兵戎了。
安辰不知该作何回答,但父帅派去左相家取物之人还未归来,此时的丞相府必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不能走,于情于理,均不可。
身后无人言语,笈笙转身,眉眼微弯冲他轻笑,拿出手中的血色绯玉,不觉哑然。
“你们怕是在寻此物罢,血色红阳?你父帅派去的人,此时怕是回不去了,你不要回去安抚一下你父帅吗?”
笈笙向前凑去,近在咫尺的呼吸,惹得安辰耳根酥麻,一时竟忘记反应。
“你我之间毫无对错可言,本就只是过客,此去经年,全当梦一场罢了,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于我来说……”笈笙苦笑,同为男子,何来情爱之说,可他分明看到了安辰眸中的情愫,第一次如此毫无遮拦地暴露出来。
“我于你来说又当如何?”
安辰反被动为主动,欺身而上,不给身旁御魂丝毫反应的时间,一手缓缓抚上笈笙后背,将他压至墙角,带着侵略意味的吻一刻不停,席卷入口。有那么一瞬,笈笙不想反抗,如若可以,如此这般纠缠到天荒地老,可好……
可一切,不过是奢望罢了,天子脚下左右两党相辅相成,万人之上的天子,又怎会容忍一方势力压人,一切争斗,不过像一场棋盘上的厮杀,我们每个人,都是棋子。
“这东西,我带走了,从此我俩也没必要再有纠葛。”
笈笙示意御魂不要动,轻轻发力推开压着自己的安辰,转身挥挥手中画卷,不再看他。
“终有一天,会得到的……”
安辰暗暗握紧拳头,盯着笈笙离去的背影,缄默不语。
(6)
明争暗斗终有结束的那一天,江南风雨平息几年终于开始翻滚,在右党人员的唆使下,左相一介书生却被派去边塞镇守边疆,带走大批人马,曾经森严戒备的丞相府,如今却似空壳一般。
边疆吗?距这里只怕是很远了,有御魂在侧,爹爹必然能化险为夷。
笈笙站在悬崖边上,一身红衣早已残破不堪,血色残阳,竟已分不清身上的是血还是这夕阳。丞相府被突然袭击,如今也已风雨飘零,天子这是终要放弃丞相府了吗,用完就要弃了吗?
眼前向自己奔来的大批人马中,笈笙愰然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光影,是御魂吗?他似是正在全力奔向自己,一向不动声色的脸庞,此时竟也染上了慌乱。
“公子莫要冲动!此事尚有转机!”
他在喊,但笈笙耳边除了风声已然听不到任何声音,失重感似有千斤重般压得他喘不过气。
安辰情急之下脚尖轻点,旋身而出,玄衣猎猎,耳边风声呼啸,毫不犹豫直冲悬崖而下,拉过正在下落的人,红衣翻飞纠缠着周身的黄昏,似是一朵盛开的彼岸,惊艳了安辰的眼。
“我不许你走,我还未曾得到,怎能让你消失……”
(7)
悬崖之巅,暖阳透亮,一红衣男子负手而立,随意挥袖,尽显飒爽英姿。身旁一男子微微侧头,于他耳畔低语。
“丞相府就这样交给御魂可是稳妥?”
笈笙掩面轻笑:“这你倒不用担心,血色红阳我已交与他,身为皇室之人,想来这绯玉放于他手,拿来号令影卫最为合适不过。”
“这你竟是知晓的吗?”
安辰不觉面露惊讶之色,究竟有多少难掩眼前人之眼。
自己是如何知晓的呢,怕是在留意到御魂腰间描有“宫”的玉佩之时罢,但好在这些年他也只是为皇帝办事,不曾对左党出手。
此次风雨,怕也只是天子为了挫挫这左右两党的锐气,当年安将军将藏有血色红阳的彼岸交与家父之时,也不过是不想惹祸上身罢……
而如今风雨萧条之后的江南,又会沉稳多少年?
“当日,你说因未曾得到才不想我消失,现你已得到,那笈笙便可有可无了罢……”
笈笙回头望着安辰侧颜,忍不住还是想触碰那朵彼岸花,娇艳欲滴,惹人爱怜。
“不……”
安辰回头,抓过笈笙的手覆于眉角。
“得到与否已然不重要,只要是你,安辰,就不会放手……”
权衡霸业也好,风雨飘摇也罢,在这萧瑟江南,只愿与你黄昏身侧,彼岸共话眉间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