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兰,寄生于深山枝干上,叶似兰而短,有厚剑脊,夏开小白花,有一二瓣曲而下垂,微香,无土亦可生。——徐珂《清稗类钞·植物类·风兰》
康熙十八年,清兵攻入吴三桂、吴世璠占据的湖南,江华县收复,百废待兴。战火洗礼过后的江华县,民生凋敝,一片颓然。一缕还带着狼烟气息的风吹过,吹落了客栈后院里的一朵四季兰,一片残败不堪的提早凋零的四季兰。
自读完来自京师的那封信件,便立在残阳树下默然无语的子敏,被这朵兰花打断了思绪。他俯身拈起花朵,抬首眺望西方残阳映照下火红的天空,不禁想起了方才在客栈大堂吃饭时无意间听到的对话。
“我们隔壁老李头家的柱子,年纪轻轻,就这么没喽!他老子甫一收到信,一口气没上来,就晕过去了,本就不怎么康健的身子,如今更是越发病重。她们家如今也只能靠婆媳两个妇人撑着,媳妇方方双十年华,就这么守了寡,膝下三岁的女娃水灵灵的,就这么没了爹爹,以后的日子呀……唉,可怜见的呦!”
客栈门旁的墙根处,坐着几个找不到活计,在此处话家常的老汉,一个个颓着脸,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这样的人家还少吗?自战事一起,多少青年被征了兵,便是有去无回喽!那么几个回来的,还带着一身的伤病,别说帮衬着家里,不拖累都不易了。”
“这世道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呦!”
客栈生意自战事初始,便一直惨淡,往日忙碌的小二哥如今也闲的跑去门口与人闲聊,只听得他说道:“哎?听说朝廷派来了新县令,估摸着这些时日也该到了,不晓得是个何种模样的官老爷,也不求他如何清廉,只盼着不要是个酷吏,让我们老百姓呦,能喘口气,有几天的好日子过,唉……”
而他们口中的官老爷,此刻正在客栈后院。张子敏收起信件,犹豫片刻,将兰花也一并放入信封。
回到屋里,子敏不禁提起笔,只待片刻,却见纸上有这么几句话:“沅湘以南,古称清绝,美人香草,犹有存焉者乎?长短句固骚之苗裔也,暇日当制小词奉寄。烦呼三闾弟子,为成生荐一瓣香。甚幸!”此句正是方才子敏收起的信中,来自京师纳兰的箴箴鉴语。
容若身在京师,心念远赴沅湘的子敏,千里托书,将思念与勉励寄予挚友,愿其善心不改,初心不忘,多做善事,利国益民。
子敏换了一张宣纸,此次却迟迟不知如何下笔。
“昨日我们讲读了《史记·屈原列传》,今日我们来诵一诵这屈子的诗文,你们谁可曾拜读过,来同老夫论一论这屈子之作?”夫子一手拿着戒尺,一手抚着胡子,等着堂下学生答复。
纳兰家性德随即诵道:“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只听得一个声音接着:“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夫子诧异的看过去,竟是张家纯修。性德带着自信的脸上现出了笑意,复又诵:“憎愠惀之脩美兮,好夫人之忼慨。”纯修又接:“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下了学,夫子看着两个同样稚嫩却优秀的少年并肩从国子监走出,隐约看到二人交换了什么东西,惊讶的叹到:“这二人是何时如此之好的?老了老了,年轻人,老夫越来越看不透喽……”
这二人正是纯修和性德,因同敬屈子,一拍即合!这日,二人并行,不约而同的拿出自己贴身佩戴的腰饰。纳兰将兰花玉佩赠予纯修,又借卢照邻诗言:“兰交永合,松契长并。”纯修回赠以兰花香囊,复道:“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倏地,子敏从回忆中醒来,纸上跃然是一幅初初成形的风兰图,墨迹还尚未干。纳兰的书信勾起了他的思绪,他不禁想起了国子监与纳兰同窗的日子,正是少年时的这一段同窗之情,奠定了他和纳兰一生的挚友深情。
是日,一客栈门前,几个老汉推车的推车,卸货的卸货,忙里偷闲带着笑容聊几句天,一个个容光焕发,手里的苦累活计在他们看来仿佛是好事一般。
只听得一人道:“我们隔壁老李头的病好了,也寻到了活计,是衙门给出了些力,婆媳俩也租了间铺子做些小营生,日子比以前好过多喽!”
“可不是嘛!我婆娘她娘家村子里之前所有出了汉子去当兵的人家,这些时日都收到了好些银两,那些回来的伤兵说是衙门出钱给他们治病哩!”
“苦日子终于到头喽!现如今我们也找到活计贴补家用了,哈哈哈!”
客栈的生意也好起来了,几个老汉都被雇佣下来在门口帮客人拉车搬行李。新来的小二哥也来给帮了把手,凑着闲聊了几句:“新来的官老爷当真称得上是父母官呦!自他上任,哪一个不是为咱们老百姓着想哩!这江华县啊,是越来越好啦!”
一男子路过,听到他们的对话,脚步停了半刻,欣然而笑,继续像驿站走去。
这江华县,经过一个冬天的休养生息,如今已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华。而忙碌了一整个冬天的子敏,也终于得了空闲,重新翻出纳兰的书信和那幅《风兰图》,重新提笔,将画修补完整,同初秋收进信封的那朵兰花一起,装封。
这日办完公务,子敏又一次走上街头,看着百姓们各自忙碌着自家的营生,再也不见颓然之情,听着客栈门口老汉们的对话,子敏笑了,心中道:容若,我做到了。至少江华县,我做到了!我一直记得我们年少的敬仰,记得多做善事,利国益民。你的所有信件我一直留着,而今,一幅风兰图寄赠,我信,你会懂我。
片刻之后,子敏抚了抚封好的信件,走向了驿站。
京师,一匹自沅湘以南,江华而来的快马到达驿站。不久,一封信件送到了纳兰府邸。容若展信,是一幅《风兰图》。见画如面,容若不禁叹到:子敏,知你过得好,我便心安了,看到这幅画,我便知你忆起了如兰的屈子,忆起了我们年少时如兰的情谊,更没有忘却初心善心,如此,我便放心了。我也听说了江华县如今的境况,子敏,万千心绪,寄于此词:
《点绛唇·咏凤兰》
别样幽芬,更无秾艳催开处。凌波欲去,且为东风住。忒煞萧疏,怎耐秋如许。还留取,冷香半缕,第一湘江雨。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一代才子纳兰性德溘然而逝,年仅三十岁,虚龄三十有一。
康熙三十年,容若故去六年了。张纯修将纳兰一生所做之词整理,刊编《饮水词》。词序集,子敏称:“容若与余为异姓昆弟。”
容若词多有寄赠子敏,二人相知甚深,兰交永和,松契长并。
文:阮君棂
图: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