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今天的月亮,很圆。”他眉眼温柔,对着荒野轻轻说。
黑沉的天空上,一轮圆月清冷地高照。没有一丝云,星子黯淡,唯有月光如水,在整个 荒野上奔腾流淌,侵染一地素白。
“今天,是第五个最圆满的月亮,”他说,一袭白衣与月辉融为一体,“你我曾约定月圆时在此相见。”他的嘴角微微上翘,脸上带着期盼的神情,静静看着远方,等那个人出现。
“阿月。”
“你怎么还不来。”
一地月光,一地白霜。
“师兄,此处便是商家堡?”宋文善问。他第一次出来,难免有些好奇。商家堡前马车行人络绎不绝,这和门派中冷清无人的环境完全不同。这几日商家堡老堡主寿辰,来的人很多,甚至在商家堡周围形成星罗棋布的小坊市,这几日奇怪的小玩意他可见了不少。
“是。”王秀淡淡道。他们奉师叔之命来为商堡主贺寿。师叔入派前曾是商家堡子弟,入派后仍每年派人贺寿——毕竟,老堡主是他的父亲。
王秀是掌门首徒,虽然资质平庸但是为人稳重可靠,门内大小事务在掌门闭关时都由他全权处理。宋文善是掌门的四徒,亦是最小的徒弟,天赋过人不说,长相更是一等一的俊秀。如今未满25,一身修为已经隐隐追上了修炼最久的王秀。按说此事本不该落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奈何掌门说他们修为已到,心性不足,也该去外面走走,找找契机,美曰其名“红尘炼心”。去接门派任务时恰巧碰到师叔,师叔一听他们要出外历练,立刻将这差事塞给了他们。
“正好不用担心安全嘛,商家堡防卫周密。”师叔说。
没办法,两个闷葫芦便一起上路。
路途上他们的交流不超过十句,到了商家堡附近的坊市话才多起来。“师兄,这是什么?”“师兄,借我三块灵石。”“师兄······”王秀头疼地发现,自己的师弟还真有话唠的潜质,难道谷中和路上的沉默寡言是装出来的吗?终于靠近商家堡,严禁坊市,宋文善也安静下来,王秀感觉耳朵重获新生。
宋文善是从小只知修炼,所以沉默寡言,这几天似释放了天性,愈加随性,话便也比往日多,但总也没失了他的君子本性。
进商家堡,需要下马排队,马车须停放在专人看守的后院,交了请柬和寿礼才能进去。二人到了门口,管家看到请柬上的“巫月派”三字,赶紧一拱手道:“二位原是贵客,有失远迎,还请恕罪。老堡主早已吩咐过要住在雅居,请跟着我来。”管家领着他们走进去,宋文善回头看了一眼,另一个身着管家服的人接管了空位,招呼起客人。宋文善觉得他的背影十分熟悉,却不知在哪见过,也就并没有在意。
雅居很大,两人各挑了一个偏房住下,不久便都就寝了。待到月至中庭,宋文善忽得惊醒。他感到有些不对劲。这么大的商家堡,夜晚却如此安静,不要说人声,犬吠也听不见,未免太过奇怪。
他御剑腾空,发现偌大商家堡万赖俱寂,唯有一轮皎月高悬,成为商家堡唯一的光亮,而商家堡外围的坊市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望无垠的旷野。此时他便确定,自己不是入了幻阵便是离了魂。他想去叫师兄,打开门才发现空无一人。
没有办法,他只好御剑低空飞行,在这森冷似鬼堡的环境中巡游,希望找到破开幻阵,亦或是回魂的线索。
他穿过层层幽暗的回廊,经过盖满月光的空庭,一排排房屋望着他,黑洞洞的门窗像一双双歪斜的眼睛。他又回到了商家堡门口的栈桥边,原以为没人,却意外看到了一个少女。她穿着一身白衣背对着他,与月辉融为一体,唯有漆黑如墨的长发鲜明地昭示着他的存在。
“姑娘可知,此地为何无人?”他收起剑,走近那人。
她翩然回眸,清丽的容颜使他的心跳一停——然后猛烈地跳起来。她笑了,脸颊一边陷进去一个小小的梨涡。
她说,“因为你出窍了呀,灵体状态怎么看得见人呢?”
宋文善心里似有所感,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自己躺在床上,阳光明媚,一缕一缕从窗外撒进来。王秀身影同阳光错开,站在阴影处,也是床尾,黑沉沉的眸子里晦暗难懂。
“恭喜师弟心境突破。”他说。
而宋文善仍在回味那梦里的惊鸿一瞥。
王秀抱着剑走在前头,而宋文善半死不活地跟着。王秀实在看不过眼,停了下来。
“你看看你,什么样子,从昨天早上到现在都是无精打采,马上要随我去见堡主,打起精神。”
“唉,”宋文善有气无力地说,“师兄,我想那梦中的人。”
“什么梦中人?”王秀没好气地说,“不过是你臆想的而已······你干什么去!”
“她来了。”宋文善直勾勾盯着拐角出现的白衣女子,疾步向前。
他刚刚追近那人,却正撞上她回眸,一样的惊艳,阳光下,美得不似凡人。
“是你呀?”她有些惊讶。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他拱手道,心头仿佛有一只轻盈的蝶,扇动的翅翼使他的心痒痒的。
“肖月茹。”她笑了,很甜。
“好名字,呃,好名字······”他呆呆地说,被她的笑容迷得不知东南西北,直到又扑哧一笑,才反应过来,俊脸氤氲一层薄红。
“我叫宋文善。”他认真地说,脸上带着未褪的红晕。
“啊,我记住了。另外,我是男的。”他俏皮地朝他眨眨眼睛。
“哦,哦……啊?”
阳光正好,青春正好。
“阿月,你愿不愿意,”宋文善紧张又期盼地说,“有一天,与我结为道侣。”
月亮温柔地亮着,皎洁的月华宛如银纱,披散在原野上。
“什么呀,我们才相处了十几天而已!况且两个大男人,多奇怪啊。”肖月如撇嘴道。
“可我感觉,我等你这个人,从出生等到现在。不论是男是女,等的就是你。”宋文善说。
“木头也会说情话?”肖月如斜眼看他。
宋文善觉得怎样的他都可爱极了。
“阿月愿不愿意成为我的道侣。”他又用接近虔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我啊·······”肖月如拉长了声音,宋文善一把握住他的手。
“当然是愿意的喽。”
“谢谢,谢谢······”宋文善激动得不能自持,一把把肖月如抱进怀里,在他耳边重复着。
“知道啦,真是的······”肖月如喃喃道,脸上也悄然浮起了一抹红霞。
他们保持了拥抱很久,宋文善想,怪不得他生来天赋异禀,顺顺利利修炼到现在,却一直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原来是缺了他。
良久,宋文善问:“今天还修炼吗?”
“修炼?”肖月如猛地挣脱他的怀抱,气鼓鼓地对他嚷:“你个坏蛋,怪不得我觉得今天有什么事没干!你赔我!”
“好,”宋文善宠溺地看着他,“你要我怎么赔?人偿?”
“你!”肖月茹一噎。
“明天白天不许见我!”他无情地说,瞪了他一眼,转头便走了。
宋文善苦笑,早知便不提这茬了,还能多抱会儿。
“等等!”远处又传来肖月如清脆的声音,“明晚,是每年月亮最圆的时候。”
“陪我看月亮。”他的语气凶巴巴的。
宋文善嘴角翘起了一个明显的弧度。
肖月如的修炼方法奇特,他吸收月光来锻炼灵体,灵体回归身躯又反哺修为。所以,每一晚的月光对他来说都是灵丹妙药。不知是不是因为靠月光修炼,他只喜欢穿素色衣服,偏爱白色,据他讲,素色衣服让他想到月光,就觉得有安全感。
宋文善和他的爱好不同,他有些偏爱华丽的衣服。
有一天他偶然穿了红衣,肖月如一见到他就皱了皱鼻子:“红衣服不好看。”
宋文善奇怪,“我的同门都觉得不错啊。”
“不喜欢红色。太亮了。”肖月茹鼓着腮帮子说。
“好,以后都不穿红色。”宋文善失笑。
回忆到此结束,宋文善脸上挂着笑,向他们约定处走去。他注意到今天的肖月如又是白衣,他特意也穿了一身白衣。希望,他们是最般配的。
他等啊等,等到月入中宵,月将沉下,仍然没有等到。
难道阿月反悔了?他禁不住地胡思乱想。
“咔吧”一声,腰间与师兄的通讯玉忽然碎了。
“师兄?”他惊讶极了,这通讯玉只能与一人通讯,他这边碎了,说明师兄的也碎了。
师兄有危险!
他看看银盘般的月亮,又等了一柱香时间,咬咬牙,御剑飞起,在心里向肖月如道歉:阿月,我可能要失约了。
邻近雅居,已经听到了打斗声,宋文善收起飞剑,从门口屏息进去。为了不被发现,他动用了防身秘宝,把自己藏在了种满翠竹的花苑里,就看到了令自己浑身冰凉的一幕:王秀身上缭绕着黑气,负手在一边冷冷看着肖月如躺在地上狼狈挣扎,而一把沾满鲜血的黑剑将肖月如穿胸而过钉在了地上!
清风吹拂,竹影摇动,飒飒作响。血腥气顺着风钻进了他的鼻子里,他知道自己不能轻举妄动。
“我还以为他是你找的,哎,这小子差点坏了我和你的交情。”一个粗哑的声音说。王秀淡淡地道:“唉,怪他太好奇,找我师弟便找我师弟,找到我房间做甚?平白误了卿卿性命。”
“被魔气污染的人死了到天明便会消失,不用管他。”那个声音说。
“那下一步是······”他们交谈的声音愈发远了,应当是进了房间。
宋文善慢慢从花苑里出来,他松开刚刚握紧的双手,掌心被掐得鲜血淋漓。他走到肖月如的跟前,坐下。肖月如停止了徒劳的扭动,睁着大而亮的眼睛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里装了两个他。
天边已经泛起了黎白。
“阿月。”他说。
“啊,文善。”他说,语气像说“啊,我记住了”那样轻松愉悦,“你来了。”
“嗯。”
“还是白衣服好看。”他说,笑了,眉眼弯弯像月牙儿。“我原来也穿了白衣服。”他举起手,看了一眼,遗憾地说:“变成红衣服了,真丑。”
宋文善没有讲话。
“对不起啊,没能和你看月亮,”他说,瞳孔慢慢涣散,“月亮真圆,像个银盘······”
太阳升起来了,那把魔气化作的黑剑慢慢融化了,消散了。
肖月如也像那把剑,从伤口处慢慢融化了,消散了,连落在地上的血迹也慢慢不见了。
宋文善站起来,神色有些苍白。
过了一会,秘宝的效用过去,王秀也从房间中出来了,一看见他便板着脸责问:“晚上去哪了?怎么彻夜未归?”同时仔细审视着他脸上的神情。
宋文善看着他,笑了笑:“昨晚看月亮,看着看着睡着了。”
王秀放下心来,笑骂:“有这么好看?”
宋文善说:“当然好看。”
“月亮真圆,像个银盘······”他说。
“我们三天后回派。”
“师兄,难受吗?”他问,面无表情。
“我的阿月,比你难受。”
“是你!”王秀悚然一惊。“你看到了!这毒是你下的!”
“没错。”宋文善清浅地笑了,一如当年那个干净的青年。“请不要叫它毒,它是蛊。我为你准备的,啊,对,还有那个和你交易的魔族。是二师兄,对吧?他为了此事还装作管家,呵,背影那么熟悉。”说着,扔出一个半开的包裹,是血淋淋的头颅。
王秀瞳孔猛地缩紧。掌门四徒,三师姐陨落,二师兄堕魔。没人知道他和二师弟最好,即便堕魔也是朋友。二师弟实力最高,如今却死在宋文善手上。
王秀呵呵一笑,面目狰狞地嘶吼:“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和魔族交易?我为什么要堕魔?都是因为你!凭什么!啊?我对门派付出最多!我耗费我修炼时间去做事!掌门也叫我管事下一任掌门应该是我而不是你这个空有天赋的蠢货!掌门竟然说我修为太低?如果不是我花费太多时间在门派上我怎么可能被你超过?我努力了这么多年,最后都成了你的嫁衣裳!是实力!如果我有足够的修为掌门一定会选我!”
宋文善嘲讽地望着他,“就因为你想当掌门?”
“是啊。”王秀口里发出几句怪异的笑声,状似疯魔,“你知道吗,肖月如是你的未来道侣吧?哈,他打碎通讯玉的时候我还真担心了一下,毕竟同门多年。要是你来了,杀你怪不舍的,况且你的修为我恐怕要让二师弟出手才能留下,那时恐怕会惊动商家堡的人。他原本说我死定了,你会教训我,结果你没来,”他又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那我只好杀了他喽。”
“你在激怒我。”宋文善看着他。
王秀的脸抽搐几下,恢复了正常。他怆然的脸上露出一丝宁和,平静地看了宋文善一眼,最终叹了一口气:“师兄是对不起你。”
“但,师兄求你,师兄想要个痛快。”
几天后,王秀被发现失踪,宋文善没犹豫就站出来。四个门徒没有一个好下场,掌门感觉自己老了。他将宋文善贬入了外门,宋文善向他道谢,走出了门派。他不再穿华丽的衣衫,整日穿着素色,在月最圆那天穿白衣。
因为素色衣服让他想到月光,让他想到一个名字里带月的人,他穿着,觉得他还在身旁。
“阿月。”他脸上带着期盼的神情,轻轻说。
“你怎么还不来啊。”
一地月光,一地白霜。
“今天的月亮很圆,像个银盘······”他喃喃道。
他疯了,从此后这辈子都靠那短暂的时光活着,痴痴地等那个再不会来的人履行再不能成真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