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掠过德国作家放在他们小说里的音乐元素,它们往往是打开这部作品的钥匙。
德国人几乎都在氤氲着古典音乐的氛围中长大,作家也不例外。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音乐素养,决定了德国作家不会无缘无故地在自己的作品里让自己的人物是音乐家、是音乐爱好者。一位作曲家的作品在一部小说里探一次头我们还能解释为作家的一时兴起。当作曲家的名字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一部作品里时,那就千万不要以为是作家的无心之为了。
据我的不完全统计,祖籍匈牙利、二战时期因坚决不肯与纳粹合作而不得不逃往美国、作品一时又得不到呼应而收入微薄、最后因白血病死于纽约的作曲家巴托克,在德国作家马丁·瓦尔泽的作品《批评家之死》里,至少出现过3次。
德国著名的电视节目“门诊时间”的著名嘉宾安德烈·埃尔-柯尼希,刚刚从一档批评作家汉斯·拉赫的作品《没长脚趾甲的女孩》的节目下来,循例到出版商的别墅里参加晚宴。酒酣耳热之际,人们发现,埃尔-柯尼希死不见尸了。更有人看见,本该不应该在晚宴现场的汉斯·拉赫当晚出现过,第二天,作为杀害埃尔-柯尼希的嫌疑人,汉斯·拉赫被收押。
小说的叙述人、作家米夏埃尔·兰多尔夫本能地判断,汉斯·拉赫不是杀害埃尔-柯尼希的凶手。他赶忙从阿姆斯特丹赶回慕尼黑,想尽办法要洗白在警察局里不发一言的汉斯·拉赫。
拉赫夫人应该是“我”最先想要对话的人,可不知为什么,总共232页的《批评家之死》,“我”走进汉斯·拉赫的家寻访拉赫太太时,已经是小说的第122页了,“我还没有踏上最低一级台阶,就听见有人弹钢琴,不,这肯定是一架三角钢琴,弹的是巴托克。”接下来,“我”走进汉斯·拉赫的家里,通过拉赫夫人出示的有着埃尔-柯尼希签名的汉斯·拉赫的藏书,“我”判断,“不是他干的”。忙于正事的同时,“我”没有忘记告诉读者,拉赫夫人弹奏的,是巴托克两首悲歌中的第一首,“巴托克的音砸得那么突然,尔后又让人觉得只能如此”。
动词用了一个“砸”字,只有聆听过巴托克作品的人,才能体会到这个动词用得多么准确!我第一次聆听巴托克的作品,是有一年的上海夏季音乐会,一个年轻的小提琴演奏家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巴托克的小提琴协奏曲,停不下来的嘈杂让我误会小提琴家的琴艺太差,回家后找出名家的唱片继续听,就是停不下来的嘈杂!读《批评家之死》到122页时,特意到网上寻找巴托克两首悲歌的视频,这一段视频真是贴心,将巴托克的乐谱覆盖在了钢琴家演奏时的身影上,于是我们能发看到,乐谱上的“豆芽菜”排列的密密麻麻!也就理解了,为什么演奏家们面对巴托克的作品,只能“砸”、只能嘈杂了。
我想觉得,那只是作家马丁·瓦尔泽为增添情趣将拉赫夫人设计成一个钢琴教师,而已。但是,下一次拉赫夫人出场,“拉赫夫人在联系巴托克的曲子。她显然不能承认自己也许永远弹不好这两首曲子。但谁乐意承认自己做不好一件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事情呢?我听见她时不时地弹出几个表达得很完美的小节。过后她让左手闲着。重复一遍。又让左手闲着。然后再让右手闲着。其实她绝对不可以这么弹。这些失重的经过句,这些紧紧咬住的和弦,应当从手指里面出来,或者说像泉水一般涌流出来。”这一段对拉赫夫人处理巴托克两首悲歌的评述,让我警觉:巴托克是作家信手拈来的一位作曲家吗?不不。再回看这一长段对拉赫夫人琴艺的评述,难道不能是对《没长脚趾甲的女孩》的作者汉斯·拉赫创作历程的同情吗?“谁乐意自己做不好一件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事情呢?”、“我听见她时不时地弹出几个表达得很完美的小节”、“其实她绝对不可以这么弹”的话外音,是不是在暗示,汉斯·拉赫很想成为一个好作家,他的作品中也有几处写得相当不错,即便有处理不当的地方,也是无心之过,作为能操控一本书销量的批评家安德烈·埃尔·柯尼希,在一档德国最著名的电视节目里不积口德地诋毁汉斯·拉赫,埃尔·柯尼希死不见尸,是批评家应得的。
我以为我已经把握住了马丁·瓦尔泽在《批评家之死》中引入巴托克两首悲歌的暗喻,没有想到,巴托克还会第三次出现在这本小说里,“她把第二首悲歌弹得慢悠悠,但又非常和谐。她那种弹法,就像是想到哪儿,弹到哪儿。有一回她说过,假如她当初没有嫁给我,她将终身与钢琴为伴。”不要疑惑,这时候,小说已经进入到第三部“粉饰乾坤”,像是整本小说的补丁,马丁·瓦尔泽让这一部分的叙述者从米夏埃尔·兰多尔夫变成了多人,而上面所引的这句话,是汉斯·拉赫的叙述,没错,那时,他已经被释放,正如米夏埃尔·兰多尔夫所感觉的,汉斯·拉赫不是凶手。这么说可能更有意思:埃尔-柯尼希根本没有死,他只是借匆忙跟一个女作家外出度假几天的举动,跟大家开了一个玩笑!批评家不可信,这大概是所有将《批评家之死》读到这里的感受。至于这本甫一出版就在德国引起轩然大波的小说,马丁·瓦尔泽到底给了像汉斯·拉赫这样的作家多大的同情?喜欢这本小说的读者各有各的解释,特别是《粉饰乾坤》这一章节无比先锋的写法,更是让解读变得无远弗届。
可我觉得,找到马丁·瓦尔泽将巴托克引入这本小说的目的,是解读《批评家之死》最趁手的钥匙。巴托克是这样一位作曲家:作品很久以来不被人们理解,他的重要作品像小提琴协奏曲,完成后公演过一次就被束之高阁,所以,他不得不逃亡纽约后会窘迫得死于疾病。不过,他死后不久作品就被世人认识到了价值。人们频繁将他的作品编入音乐会曲目的同时,公认巴托克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音乐家之一。
马丁·瓦尔泽对批评家的态度,还需要多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