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1
第一次知道王小琴的存在时,张云巧正在吃荔枝。荔枝叫作妃子笑,甘甜多汁,实在美味得紧。
从前吃不起,太贵了。这娇嫩的南方水果身上系着旷世的爱情传奇,但也见证过柴米油盐的一地琐碎。
卖20块钱一斤,几乎是一整天的菜钱了。她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最终还是轻轻放下:“我最近有点上火,还是算了。”
那时他们穷,所有的欲望都必须为生存让路。
他提着菜篮子跟在她身后,什么也没说,但鼻子酸了,心也疼得厉害。
“云巧,对不起。”她听见他轻声道歉,为这窘迫的现状与遥远的明天。她回头一笑,也轻声细语地回应:“没事的阿斌。我们肯定能越过越好。”
物质不够,感情来凑。那是有情饮水饱的从前,一转眼竟也十年了。不记得吃过多少苦才换来荔枝的甜,应有尽有、想吃就吃的那种甜。
但是那天,她再次听见他道歉,语气、音调和内容都一模一样:“云巧,对不起。”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那份有愧于心,过去是因为一穷二白,现在是由于心猿意马。
那口荔枝肉噎在了喉头,上不上下不下的,把张云巧逼出了满脸泪花。齁死人了,她端起水杯大口大口喝,似乎满腹的伤心委屈能被冲淡一点点。
情节太老套了,活脱脱就是新入门编剧才会用的破烂桥段。这样的故事,一抓一大把,起因经过发展高潮几乎都一模一样。
可还是被俗不可耐砸到头破血流。
2
从前,有一对贫贱夫妻,辛苦打拼许多年,挣来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然后,另一个年轻鲜美的肉体扯起了爱情的大旗,男人便误以为真爱姗姗来迟。
毕竟是有了钱财加持,底气和勇气一足,年龄反而成为锦上添花的阅历。就这一点来说,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
张云巧无法把那句“她爱的是你的钱”说出口,因为杨斌在低眉顺眼地解释:“我跟她是合作伙伴,今年,有三分之一的业务是她撑起来的。”
杨斌靠茶叶生意起家,前几年春风得意,近来却显出了疲软之势。去年招了王小琴来做前台,看重的自然是那七分姿色,本打算当茶女用的。旗袍上了身,兰花指微微翘起,一个恍恍惚惚的梦似乎就织成了——只待有心人来自投罗网。
可王小琴却恭恭敬敬地交上了一份商务策划书,杨斌粗略一翻,立马便对她刮目相看。这姑娘有一双明亮的眸子,那里头映着的是星辰大海。
最蛊惑人心的勾搭,从来都不是两具肉体的缠绵,而是利益乃至理想的融合与牵连。哪怕不久之后,理想就谈到了床上,进入的瞬间,杨斌想到了一个神圣的词汇:灵肉合一。
所以张云巧还能说什么呢,人家都已经身心交付,身为妻子的自己反而成了局外人。那就什么都不说了罢,她只提了几个条件:孩子房产都归她,作为过错方,杨斌还需赔偿精神损失费300万。
没有许多许多爱,有许多许多钱也是好的。
3
可杨斌很为难:“你知道,公司现在周转不开……”
她当然知道,其实杨斌不过比普通工薪族略强一点,他挣来的每一分钱都带血带汗。300万,几乎是他的全部身家了。
但那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是被抛弃的糟糠之妻,所有要求都合情合理。
于是她也露出悲戚之色,眼泪马上流下来:“我从不贪财,否则当年也不会嫁给你。”
一提到当年,杨斌便怂了下去。是他有错在先,况且两人余情未了恩未断。他心虚,也心软,便毫不犹豫地签了不平等条约。
两人约定,300万分期付款,每月5万,5年还清。所以也没有马上去办离婚证,张云巧有别的考虑:“先缓缓,咱妈心脏不好,怕是受不了。”
说的是杨斌的老母亲。他感激涕零,却火速收拾行李。内裤、衬衫、领带、西服、剃须刀,他一件件念叨着,四处翻找,在屋里乱窜。张云巧苦笑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去,帮着他收拾归置。
东西都是她买回家的,到了今天,她亲手整理打包,故作镇定地送他离开。天知道,大门一关上,她就哭瘫在了地毯上。
另一头却春意正浓,王小琴25岁,正是一个女人的美丽巅峰时。清纯与风情平分秋色,恰到好处却又相得益彰,像一颗剥了壳的荔枝,晶莹剔透、甜美多汁。
这个比喻一涌上心头,杨斌忽然就软软地趴了下去。他起身点了一支烟,“她同意跟我离婚,但需要经济补偿。”
“补就补呗。”王小琴漫不经心,她从不把张云巧当情敌。一个被男人养在家里的中年妇人,拿什么来和年轻貌美且野心勃勃的她竞争?
“她要300万,5年付清,每个月给5万。”
“什么?!”王小琴赤身裸体地跳了起来,“我们每个月的毛利不过七八万,她是狮子大开口。告诉她,不可能!”
“我已经答应她了。”
“你疯了吧!”王小琴的嗓音尖利起来,两只桃花眼像喷着火,瞬间把杨斌的激情烧成灰。
果然,谈钱伤感情,谈感情伤钱。
4
吵架就像啪啪,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每次都是因为钱。
5万块钱是张云巧埋下的定时炸弹,到了月末打款那天,王小琴便面如冰霜,从吃早餐就开始挑剔找茬,在家里摔摔打打,班也顾不得上了。
头几回,杨斌还能做低俯小地陪上一脸笑,心肝宝贝地哄着叫着。
可王小琴越来越不买账。一年后,她敢把信用卡账单、房贷水电费催款单一古脑扔到杨斌脸上,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你去跟那个黄脸婆过吧!滚——”
发怒的王小琴五官扭曲,大眼睛缩小了,鼻子似乎也歪了点。要命的是那张嘴巴,利索的牢骚话咕噜噜往外滚:“上次让你给我表弟安排个岗位,你特么嫌他学历低!我妈妈做手术,你就给了3万。你妈呢?每个月零花钱都大几千……”
同吃同睡了300多天,王小琴的神态和语气都有些肆无忌惮。当时也是矜持清高的啊,不肯染一丝铜臭,唯恐会玷污了这来之不易的、旷世传奇的、所谓的爱情。
杨斌呢,原本也以为王小琴不是庸脂俗粉,那时她的脸庞像皎皎明月,似乎能把他的余生照亮。谁知她也贪慕虚荣、斤斤计较,一层层面具揭下来,仙女就被残酷地打回原形了。
一个不依不饶,一个忍无可忍。
终于也走到这一步,爱侣成怨偶。
当分开的念头猛然从心里冒出时,杨斌忽然想到了张云巧。他的妻子,名义上的妻子。
5
其实他见过张云巧,在不久之前。
她瘦了许多,从前那张面目模糊的脸,此刻轮廓清晰,鼻子、眼睛和嘴巴都说不出地生动明媚。仿佛是有一把刀仔仔细细地雕刻过,把五官从混沌不明里释放出来了。
总之,美了许多。
他不敢上前打招呼,眼睁睁看着她穿过马路,娉娉袅袅地消失在人海茫茫里。
嫌弃过她吗?有的。
嫌她日渐粗大的身形、烦她唠唠叨叨的计算,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庸常乏味的妇人。可当他换了一个人,却发现生活并没有发生本质的改变。
多可笑。
再踏进家门时,张云巧只淡淡招呼一句:“回来了?”
仿佛他只是下班归来。
门锁未换,所有的摆设装饰也都不曾改变位置。但荔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壶花茶,装在玲珑剔透的玻璃茶具里。她端起来轻轻呡一口,却听到他嗫嚅着说:“我要跟她分手。”
她嗯了一声,也不问为什么。又何必问呢?一切都在意料中。做情人只谈诗和远方,做夫妻,却不得不面对眼前的苟且。
想不明白这个道理,结一百次婚也枉然。
6
王小琴没捞到多少好处。
房子首付是她自己出的,两个人挣来的钱,也有一大半落入了张云巧的账户。临了了,杨斌只给了她10万作为青春补偿费。
当然是不服的,因为这和张云巧的300万不可同日而语。王小琴不顾一切地闹到公司去,却在门口就被保安截下。
在那间把自己郑重交托的豪华办公室里,王小琴看到的是居高临下的杨斌,他整个人都陷在宽大的座椅里,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却又字字锥心。
他说:“云巧是我的结发妻子,你不一样。”
王小琴这才发现,这个男人真的不年轻了,鬓角已透出些若隐若现的白,皮肤也垮了,整个人都是松弛的。唯有一双眼睛是锋利的,刀子一般刮着她的心。
她爱他的钱,大概也爱他的人。所以飞蛾扑火,为他开疆拓土,替他打点生意。这是潜意识里的好强心和占有欲,于是迫不及待地用行动来宣示主权:她才是他的妻子。
“妻子哪儿是那么好做的?”张云巧嗤笑着斟上一杯茶。当日,她拼命忍住眼泪,强颜欢笑着收拾好丈夫的内裤和剃须刀,亲手送他去和另一个女人过日子。
过日子。对!
她太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了,春宵帐暖不过一时之欢,真正的日子是由柴米油盐撑起来的。当然也少不了爱情打底,但男人,总会把激情误以为爱情。
谁不曾是白月光呢?谁又逃脱得了蚊子血的宿命?王小琴或许会是个绝佳的事业伙伴,但绝不可能成为一个好妻子,因为他们不过是一对利聚而来的狗男女。
奸情,其实是最脆弱不过的幌子,它在利益面前不堪一击。被钱财与情欲撮合起来的人,最终也会因为金钱而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