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肩从大路拐进巷子里,她开始跳舞。她先是踩着水三步并做两步地小跳,然后把身上的小挎包拎在手上,在昏黄的路灯下转圈。”
雨一开始下的并不大。我走到门外将桌椅收了进来,这么晚也不会有什么客人了。她起身把过道腾了出来,这里面的空间并不大。等雨停了我们就回去,我说。她还想喝杯咖啡。我重启了一下磨豆机,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我看着窗外,对面的灯太亮了,雨丝看的一清二楚,它们正在变得越来越密集。我将咖啡端到她面前,她低头在玩着手机。我们得等雨停,我说,你可以慢慢喝,有点烫。很多时候我的这些废话并不能引起她的注意。等她做完手头上的事情,准备出去抽烟的时候,她会回过头看一眼还没开始喝的咖啡,然后对我说一声谢谢。跟其他所有事情一样,更多的时候我是在等待。等客人,等下班,等雨停,等她对我说些什么。先关门吧,我们可以冒雨回去,她说。这雨会越下越大的,我说,还是等一下吧。
我走进厨房,关掉了磨豆机。它已经有点老了,运转时会发出滋滋的噪音,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我把店里的音乐也关了,准备开始洗杯子。
那道发着强光的广告牌后钻出了一个人。他将双手举在头顶,小跑着踏过地上的雨水。他在门口渐渐停下脚步,但没有立刻从雨中跑出。他只是失魂落魄地站在路中央,刘海前还挂着雨滴。他在往我这个方向张望。随后他收回了目光,在门口徘徊了一阵,犹豫着要不要进来。他的身上都是水,走过的地方拖着长长的水迹。“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我拉开门帘对他说道。他没有进来,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他站在屋檐下,问她借了个火。他们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我才发现他在颤抖。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我又从店里走出来问。“没有”,他说,眼神诚恳,“谢谢。”
我走进店里,继续洗杯子。我将店内的桌椅摆正,有几张椅子上的坐垫有点脏了,我把这些坐垫从椅子上拆下来,叠成一摞放在吧台上。雨声在逐渐变小。店里的猫不见了,我等会儿还得去找猫。这么大雨它能跑到哪里去呢?
我走到门口对她说:“猫不见了。”
“它应该在哪避雨呢。”她继续吸烟,“雨停了它就回来了。”
“那是你们的猫吗?”男人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广告牌。我往那个方向望去,它正蜷着身子蹲在树丛的一个角落,强光把它照成了一道黑影。那棵树的叶子都快掉光了,大滴的雨水正一颗颗砸在它的身上。
“对。”我说。
他往雨中走去。雨在往我们这个方向飘,他的影子越走越长。他不知该如何抱猫,花了好大劲才找到合适的姿势,像抱一块石头一样将它抱了起来。男人在距离我们两步路的地方站住,他浑身都湿透了。她走到男人跟前,将猫抱了过来。
我收起手机,去店里拿纸巾。猫在她的怀中发出几声尖叫。我们要养只猫,一个月前她对我说,别的咖啡馆里都有猫。
它刚来的时候并不爱走动。白天喜欢躺在箱子上,晚上才走下来吃几口猫粮。前几天它开始一个劲的往外跑。一开始它还只会在门外徘徊,但很快就经常跑到我们目不能及的地方。这样继续下去的话,总有一天它会走丢的。我有一天把它装在袋子里挂起来,它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把袋子咬得千疮百孔,我很快又把它放了下来。后来我尝试用绳子把它绑在角落里再关门,第二天邻居对我们说,它在店里面叫了一个晚上。
我们这里养不了这样的猫,我对她说,总有一天它会走丢的。到时再说吧,她说。她并不爱这只猫,但她总觉得,这里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一定得有只猫。有时我会觉得这样很自私,但这毕竟也只是一只猫罢了。它在这里并没有比它在其他地方更不幸。
我把猫身上的雨水擦干,把它放回地上。它抖了抖毛,浑身颤抖,钻进窝里喝了点水。我们走吧,我说。她望着猫在走神。她的身上正在发生着一些变化,我想。我将卷帘门拉上,伸手探了探外面的雨,踏进一片积水。
我们并肩从大路拐进巷子里,她开始跳舞。她先是踩着水三步并做两步地小跳,然后把身上的小挎包拎在手上,在昏黄的路灯下转圈。你会跳舞吗?她问。不会,我说,你喜欢跳舞吗?她说她喜欢很多事情。可是没有一件最后是做的好的,她随后又补充道。我们以后会一起跳舞吗?她又问我。我可以学,我说,我们会一起跳舞的。
她停下了舞步,脚步变得沉重,发出一声叹息,好像刚才的动作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这里安静的连叹息声都听的一清二楚。
“你认识刚才那个人么?”我终于开口。
“认识。”她说。
我没有再说话。我低头小心翼翼地躲过积水的洼地,她却毫不在意,大步地踩过那些我躲过的地方。我们来玩水吧!她曾经在河边的石砖路上对我大喊,然后将积水踩的很高很高,溅到我的大腿上。然后我一把将她抱起,她在我怀中大叫着挣扎,我们一起摔倒在湿滑的路上。
我们回到家,客厅的灯显得十分刺眼。我打开落地灯,关掉了顶灯。她坐在沙发上吸烟,她现在也变得失魂落魄了。“我现在好一点还是以前好一点?”她问我。你没有变过,我说,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好。落地灯照出她脸庞的轮廓,烟雾环绕着她。我打开热水器,将自己和她的睡衣、毛巾都铺在床上,然后走进浴室里洗澡。她依然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烟灰攒的很长。我吹干头发,上床睡觉。今天跟别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我想。过了很久她才走进房间,拿起睡衣和毛巾,一个人在浴室里呆了很久。
她躺在我的身边,身体冰凉。我侧着身子对着床的外侧一动不动。她深吸了几口气,起身走向衣柜。她在收拾东西。她尽量把动静弄的很小,认真地翻折每一件衣服。她把睡衣脱掉,将它留在了沙发上。她把房间里的化妆品和散落的小件放进收纳盒,再去洗手间认真地化了个妆。她拿起地上最后一件还没收拾的外套披在自己身上,把行李箱的伸缩杆收好,吃力地将它提起。她把钥匙放在客厅中央最显眼的位置。她轻轻地从外面合上门,楼道的灯应声而亮。
我躺在床上,身体没有任何反应。我本应该做点什么。也许在她上床的时候,我就应该抱住她冰凉的身体,或是在她起身时,小声地告诉她自己也没有睡着。在她收拾东西的那一段漫长的时间里,我随时可以翻个身,然后假装被吵醒,睡眼惺忪地轻声问她一句,你怎么了。这样的话她也许会暂时停下手上的事情,看着我苍白却温柔的脸大哭一场。她会重新躺到我的身边,听我对她说无数遍“没事啦”、“有我呢”和“我爱你”。等到床不再颤抖,我们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