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收到我妈发来的微信,说让我回家一趟。理由是和我妈、舅舅都相熟的一个朋友,前两天去世了。
我妈这个朋友,我认识。姓罗,是我舅舅的发小,中专毕业之后去了区里的消防队,两年前的大爆炸时,他刚升任队长,就在出任务的时候受了伤,成了植物人。听妈妈偶尔说起,病情一直都很稳定。这次他去世的消息着实突然,我一时无法接受:“之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走得这么突然?”
我妈发消息说:“回家再细说。”
当天晚上,我就坐了火车回了家。
二
罗叔叔的葬礼排场不大,请的也就是家里的亲戚和朋友。只不过这两年罗婶儿为了给叔叔治病,把能借的钱都借遍了,这朋友眼见着就少了大半。这次人更是少得让人尴尬,除了家里人,几乎就剩下我们几个。
问起罗叔叔的去世,妈说:“你罗叔在医院躺着的这两年花了不少钱,为了治病,你婶儿卖了家里的房,朋友原先能伸手的就搭把手,但眼看着你罗叔的病就是个无底洞,后来就没几个人肯借了。”
我叹口气,这样的情况是能猜到的。大爆炸里牺牲的消防员是有补贴的,可是像罗叔这种情况,还是需要自己家里出钱出力。
“时间长了,这样下去哪行啊,你罗婶儿的爸妈就劝你罗婶儿改嫁,你罗婶儿不肯。也是心里苦得厉害,第二天罗婶儿在照顾你叔的时候,就坐在床边儿哭,一边儿哭一边儿跟你罗叔说话。说倒也是奇了。没几天,你罗叔就醒了。”
我听了,心里一惊,明明醒了,这人好端端的怎么没了?
“你罗叔虽说是醒了,但身体状况也是不好,那天刚跟你罗婶儿说了两句,人突然就不行了,说话都喘不上气来。最后也没抢救过来,人就没了。”
三
葬礼上,罗叔的儿子一直安静地低着头,没有说话,也没有眼泪,表情呆滞的像是我小时常玩的木偶娃娃。小孩子浑身上下都是黑的,衬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小小的肩膀和背挺得直直的,是令人心疼的坚强。
十二岁的小孩,未能长大成熟,便在懵懵懂懂间从此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父爱。我扭过头,默默擦掉落下的泪。
这个场景我不算陌生。两年前,舅舅的另一个朋友杨叔叔去世的时候,他女儿六岁。小小的姑娘还不太懂“死亡”的意义,来葬礼的时候还抱着爸爸买给她的芭比娃娃不肯放手。放哀乐的时候,小姑娘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也可能是她的身边只有妈妈,再没见到爸爸的身影,于是哭着喊着找爸爸,嗓子都哑了一半。她妈妈流着泪哄她,才勉强把丧礼行完。
杨叔叔也是出任务的时候去世的,爆炸的高温甚至没能让他留下个完整的身子。连最后骨灰盒里放着的也是现场搜到的叔叔的唯一的遗物——刻着名字的警牌。
这个警牌被全家人视若珍宝,毕竟这是杨叔在这个世界上留给他们的,最后的念想。
四
出了殡仪馆,天色还早。
趁着我回来,舅舅开车带着我们去了陵园,看杨叔。
我妈跟我并排坐在后面,说:“你脸上怎么回事儿?”
我愣了愣:“不小心摔了一跤,脸着地了,把嘴角给碰了。”
妈嗤的一声:“平地还能摔跤,还磕到哪儿没有,实在不行去医院看看。”
我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杨叔的碑前摆着花,看样子是前两天刚放过来的,摆得也整齐。听舅舅说,杨叔的女儿也不像小时一样任性调皮了,如今也大了,懂事很多,在班里的成绩也是不错的。杨婶现在一心放在工作上,挣的钱养活她们娘俩儿也还是凑合。去年杨婶用当初政府发下来的抚恤金在市里买了套房,想着将来带女儿搬过去住。
一切就像杨叔还在一样有条不紊,却又不一样了。
“罗叔也葬在这里吗?”我问。
“不啊,你罗叔的墓地已经找好了,不在这儿。”妈说,末了又补了一句,“罗叔不能葬在这儿。”
我听了心里别扭的很,好像懂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懂。
五
回来的路上正好经过爆炸的事故现场,原来那个凹陷下去的深坑现在正在修复,旁边炸毁了的汽车回收厂也重建好了。停运了半年多的轻轨站、大型购物广场早就焕然一新,两边的居民楼现在已经拆迁。两年的时间过去,这个新区仿佛一切未曾发生过一样照常运转,它不记得两年前发生的悲伤,也留不下人们在这里的欢乐。在开发区最繁华的地段,政府又投资了一座摩天大厦,如今已快完工。
我又想起那天晚上,我正躺在床上,听见窗外砰地一声,起身看到天光隐隐发红。
生与死不过一瞬。只消一个礼拜,这个有着200万居民的新区就安静的不像话。原本晚上十点多街上还有不少行人,现在九点的时候,街上的店铺就差不多要准备关门了。原本随处可以听见的外地口音,现在也不怎么听得到了。
我和同学又去事故现场的周边救助站当了志愿者,每日搬水分饭——水和饭都是新区里或者别的里的好心人募捐,再由出租车师傅拉过来的。
我想起和我一起上过补习班的高中同校不同班的同学,自从爆炸发生后,这个补习班他再也没来过;我想起我的好友,她住在离爆炸现场不远的街上,玻璃被震碎的刹那她被气浪拍到了房子的另一边;我同学的朋友,她的母亲被炸倒在玻璃上,玻璃片倒刺在眼睛里,幸亏没伤到重要部位,捡回了一条命。
那段日子真是过得像梦一样缥缈虚幻,整日盯着新闻上的的死伤数字默默掉眼泪。如今的平静更是愈发显得那段动荡日子的不真实,但是仍有那么多悲伤的脸提醒着我那场灾难真真正正的发生过。
正是日落时分,夕阳红得热烈而耀眼。我摇下车窗,八月傍晚微热柔和的风拂过脸庞,我弯起嘴角,却牵动了伤处。
我想起前一天请假时的事,实习的上司听闻我的请假要求,没多说便准了假。但我请假的全过程却被门外等着送报告的小吕听的一清二楚,她本就莫名其妙看我不爽,这回准保还要惹事。
果然,她不一会儿便走进休息室:“请个假拗个这么生硬的借口,找谁要同情呢?话说回来,大爆炸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你活得倒是挺好啊。”
我听到她话里讽刺的意味,顿时气极,当即给了她一个巴掌,这伤便是我们厮打时留下的。
前方的路是爆炸之后新建的,这段路如今已没有多少车再走了。此时再看路两边的景色却是荒凉壮丽的,两边虽是施工的平地,但这条路却笔直地通往前方,在夕阳的映衬下,孤独又勇敢。时间给这个新区带来了往日的生机,带走了一些生命,但同样也有一些事情,被时间遗忘在了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