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跟着营长上山,训练课目叫做“按图行进”。除我之外,人手一份军用地图,一个看上去有些旧的暗红色的牛皮文件包。魏永林很认真地告诉过我,那东西,应该叫野外作业包。
出门之前,我抢着要替营长背作业包,营长说:“将来打起仗来,这些东西事关我的身家性命,我可不敢轻易交给别人,平时养成一个好习惯,关键时候打起仗来少吃亏!”
营长老人家一旦这么一本正经地在众人面前说话,我反而有些不习惯。如果一个人突然掩饰了本来面目与你说话,你怕不怕?
说是按地图行进,其实,就是坐着汽车前进,然后在军用地图上标注每一次停车的位置。我是一个死心眼儿的人,对部队里的事情总是半信半疑,内心里总也正经不起来,这个习惯很不好。或者,这是我性格中的一个致命缺点。
第一次停车的地方叫瓦岗寨。放眼望去,四面全是高高低低的山峦,山上全是暗绿色的油松,谈不上有多美的风景,也见不到一户人家。
王雄连长说:“这个地方,怎么有点儿《隋唐演义》里的味道?有首诗是怎么说来着?瓦岗山上散众将,一统江山归大唐。前两句是什么来?”
我发现,大多数人忍不住要笑,魏永林转了转眼睛,想说什么,终于还是闭了嘴。
营长一把抓下自己头顶上的迷彩帽,擦去脑门子上的汗,又急急地扇着风,说:“在河南这片地儿上,你随便走到一个村子里,说不定都能在二十四史里面找到这个村庄的名字!”说完,转头看看魏永林,说:“伙计,你说是不是?”
魏永林的嘴动了动,像是牙疼,说:“这瓦岗寨,跟评书里的瓦岗山是两码子事情,刚才,王雄那两句歪诗,前面还有两句,心中恼恨西魏王,玉玺换得萧媚娘。接下来,才是:瓦岗山上散众将,一统江山归大唐。”
营长听了,摇摇头,说:“日,我真服了你这脑子,怎么记这么清?要把这智商用在干好本职工作上,那得取得多大的成绩?”
王雄举了望远镜,刚想看看远处的风景,听营长这么一说魏永林,反而把望远镜放下耿,说:“老人家,不要这么扫兴好不好?您就爱把人的智商往本职工作上扯,这是一码子事儿不?我就佩服人家魏永林的记忆力,那叫一个超好,嗯?三国演义里的每一场斗争,你随便问吧,从任何一件大事开始,他都能给你讲清楚前因后果人物关系,那您老人家说说,魏永林这本事,放到你们部队里,有没有用武之地呢?”
说话间,第二连的连长钱伟杰,已经带着几个班长迅速架好了观测仪器。营长凑上前去看了看,又看看王雄,说:“我说的不是直接用,我说的是用好这份智慧嘛,伟杰连长,你应该赞同我的观点吧?”
钱连长只是笑笑,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
钱伟杰是从地方高中直接考入总参测绘学院的本科生,原打算在炮兵指挥连实习一年期满后,回校读研究生,却没考上。去年底,因为不太满意炮兵指挥连的连长和指导员在士官选取过程中所做的手脚,曾经向旅机关派到连队搞调研的工作组反映过个人看法。结果,今年初,在干部科组织的民主评议中,钱伟杰却意外地在指挥连“全票通过”,当选为“最差干部”。
这是前几天我帮炊事班淘洗了一盆大米,曹小胖特意告诉我的。曹小胖还说,指挥连的文书是他老乡,上中学的时候就是铁哥们儿,消息绝对可靠,从部队成长起来的这些干部,如果搞起暗地里捣腾人的小动作来,就是比大学生干部厉害……
营长建议钱伟杰连长给大家讲一讲如何判定当前所在位置。我低头看看手中的地图,实在不能确定这个问题。暗想,这样的本领学到手,也算没当一回兵吧。哦,对了,这项技能,应该算是野外生存的内容吧?现在流行户外运动,搞清楚现实场景与地图上的对应关系,将来一定会有大用……
这时,第三连代理连长魏永林,却如发现了怪物一般惊叫起来:“营长,快,快看,敌人!嘿,那帮孙子,嘿!就他妈在咱眼皮子底下呢!手里有枪的话,我得毙掉他们几个!”
顺着魏永林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分水岭上,果然有一支队伍出没在树林里。魏永林有些得意,说:“旅长不是说了嘛,双方对抗早就开始了嘛,我们现在就应该开枪啊,日他先人,我们手里没枪啊,哦,把这个给忘记个龟孙了……”
魏永林的情绪变化是一般人跟不上的速度,能够看出,他内心的沮丧应该不是装出来的。
“那是指挥连的人,他们的底细我知道,”钱伟杰说:“他们的连长是炮兵学院中专队排长指挥班毕业的,刚刚函授了一个陆军学院的大专文凭,根本就不懂阵地指挥侦察这些业务嘛,能糊弄谁呢?”
营长点点头,脸上却无表情,道:“嗯,继续说,看看他们还有哪些劣势!”
“指导员嘛,当年是以优秀班长的身份,被保送上了通信指挥学院,其实,他当兵的时候哪是什么优秀班长?不过是给参谋长家当公务员的时候,每天骑自行车接送参谋长的儿子上学罢了,不过,他唯独爬电线杆子还行!”钱伟杰这些内幕,像一盆盆冷水,把我心里浇得冰凉冰凉的。指挥连的连长指导员啊,怎么会是这样的来路?
“连长指导员这两个人,倒是很有共同语言!”钱伟杰的脸上有些兴奋了,表情中却又尽是嘲笑:“正常人都能想得明白,像他们这样的两个人,当兵前都没怎么上过学,到了部队以后,却都戏剧性地当上了干部,这叫什么?好像是叫英雄不问出处嘛,对吧?所以嘛,现在,咱们谁也不能说人家没有文化!人家都是正正经经从军校里沾过糖稀镀过金的……”
“不管他们那些破事儿,你讲你的!”营长说。我的理解,营长应该是不大喜欢钱伟杰的这些报料。
钱伟杰就转了话题,开始讲地形地貌的判断问题了。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很好,也很善于调动大家听他讲解问题的参与热情。从营长的眼神中可以感受到,他比较赞赏钱连长的专业素质。各个班长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在回答钱连长“是”与“不是”的提问时,嗓门儿格外地高。
就在我们准备登车、继续前进时,于涛却站出来说:“营长,我有个建议。”
“请讲!”营长高声喝道。
这个时候,营长老人家已经非常像个军事指挥员了。
“在集团军教导队的时候,我参加过集团军‘前锋—010’实兵演习的前期阵地侦察任务,对瓦岗寨地域了解得比较详细,也可以这样说,如果把我们脚下的这座山比作一只骆驼,瓦岗寨正好处于驼峰的中间。”于涛的话,多年之后让我感觉有点像鸡血。但在当时,我还是听得热血沸腾。他继续说道:“下一步的对抗中,我们红蓝两方的地域争夺,基本上是以骆驼的脊背为分界线的,无论哪一方想进入对方的地域,必须要从瓦岗寨一带经过,把这里搞清楚了,这次对抗的基本情况也就有个大概认识了,对面的指挥连也在这一带出没,至少说明他们也认识到了这个问题,或者说,这充分表明,我的判断与下一步将要发生的实兵对抗构想是基本一致的。以上所述,属于个人观点,仅供参考。”
于涛讲完之后,抬手敬了一个标准军礼。队列中,随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心里有点不明白,这样一个讲起话来头头是道的战术教员,怎么会在过春节的时候,拿了炊事班的切菜刀要跟工兵营的副营长拼命呢?
大吴伟跟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拿自己跟于涛做了个对比:“我在通信营也是得罪了副营长,不过,人家于班长虽然得罪了他们的副营长并落了个于一刀的大名,但保卫科的干事那天也没有把他怎么样,相反,听说,他们副营长还在工兵营的军人大会上做了检查,而我是被通信营当作皮球踢出来的,人家于班长是主动要求来蓝军营的,主动与被动之间是有很大差别的!”
大吴伟一口一个“于班长”地称呼于涛,其中的敬佩之情不言而喻
大吴伟有个毛病:他想跟你说的,不用问,他也说,他不想让你知道的,你再怎么问,他也不说。
“营长,参谋长带着几个参谋就在前面的阵地上,我们是不是撤回来?”气喘嘘嘘跑来报告的,是平时很敢作敢为的第三连代理连长魏永林。
“你魏永林怎么老是关键时刻拉稀、顶不上去?难道说参谋长担任了红军旅长,我这个副参谋当了蓝军营长,就真的成了冤家对头?见面相互扭头,老死不相往来?该干什么,接着干什么!”
魏永林转身跑步走了,很快就在丛林中消失了。营长顺着山坡往上走,装望远镜的牛皮盒子很有节奏地拍打着他的瘦屁股,我紧跟其后,感觉有点吃力。
有时候,我也觉得有点心虚:虽说营长和旅参谋长只差了半级,但差别却是显而易见的,参谋长来山上看地形,后面跟了好几个参谋,参谋们又是现场比划地图,又是时刻准备着递上指北针、望远镜什么的,而副参谋长的身后,只有我一个小列兵。
在被于涛形象地比喻为骆驼峰的一处制高点上,营长停住了脚步。我按着曹小胖前几天的教导,赶紧递上了水壶,营长却不接,而是取出了望远镜。
营长举着望远镜足足观察了十分钟,一句话也不跟我说,直到王雄上尉从我们脚下不远处的树丛中钻出来。从营长往两边耷拉着的嘴角可以感觉出来,他正在跟哪一个人怄气。
王雄上尉可不管这一套:“您老人家可真是凛凛虎威镇破敌胆哪,迎面而来的红军指挥员,没跟我们碰面就知趣而退啦!”
“操,我这热脸蹭了个冷屁股,走,收兵回营!”营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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