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情满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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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我,为什么修炼了很久很久的妖精,最后都想变成人的样子呢?你不知道额,孤独久了,会慢慢陷入无休止的寂寞,会忘记时间,忘记自己,会活成,喜欢的她的,样子。

你咯咯笑着说,你还会回来,不论啊,生老和病死,也不管他乡,花落和花开……

小白躺在怪石嶙峋的山涧里假死的时候,天空灰蒙蒙也好像快哭了一样,草丛里原本恣意欢闹的青蛙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爬到池塘边,埋下身子沉到了水底。

我远远看着他,空气里氤氲着的水汽越来越重,湿润了脚下色彩各异的鹅卵石。他究竟还是按捺不住,转过巨大的头颅,吐出舌头伸进一片灌木丛,又迅速扫过身边的深深浅浅的水坑,就看见,隐匿的无数的小生灵,被他吞下了肚子。

雨渐渐落了下来。清明后的第一场雨,小白比谁都拿捏得准。他焚香沐浴,搔首弄姿,有一种过节似的仪式感。

香料是龙胆研磨成粉掺进北海鲲鱼的油脂里,白色宽敞的袍子,遍插着雪雕的羽翼,雨水就顺着灰白色的头发,滴在他瘦削尖刻的下巴上。

我就看见,他的脸色由红晕而冷漠,最后终于成了惨兮兮的白。周遭漫山遍野的缤纷的花儿,依旧斑斓像是处心积虑的不怀好意的玩笑。

走吧,她,不会来了。我踱步到他身后,右手轻搭上他颤抖不止的肩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空气里寂静得满是悲伤,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觉得苟且又心酸,没有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没有一件。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小白的场景,它盘着身子,眯着眼在沙洲上晒太阳,巨大的躯体把本就局促的地界堵得水泄不通。

我径直走到他面前,说,你让开。

他反应了几秒,才睁开眼睛,吐出鲜红的舌头,一直垂到我脸上,拖长了音调,阴阳怪气地慢条斯理着说,

这儿是你家吗?是你家吗?

我没好气,提起手里的梧桐树苗,说你别耽误我栽树。

那你也别影响我晒太阳。小白眯着眼,爱理不理。

我们俩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对峙了一整天,太阳快沉下山头的那会儿,橘红色的阳光温煦却敌不过阵阵江风,硕大的白蛇打了一个寒噤,仰起头抖擞了身子,转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变成了人的模样。

羽扇纶巾,还微微朝着我笑。他的牙齿很白,脸比牙齿白,衣冠楚楚的,是颇有风度的狗东西。

那一年,冬天格外冷,小白提前结束了冬眠醒来,从此我清汤寡水的生活里,些些许许添了些调料。

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小白就变得格外兴奋,撵着岸边的野猪老虎,无路可走,纷纷投江,待到它们折腾半天爬上陆地,又一尾巴把它们扫落水里。

我通常不参与他这种无聊的恶趣味,尽管每天我都是看着他反反复复地恶作剧,并且我惊讶地发现,时间过得比我独处的时候快得多了,真是无奈又欣喜。

天色越来越暗了,山谷里的风也呼啸着尖叫起来,活人的灵魂,死了。尘封已久的死魂灵,踩着败落的花儿,重演一次生命。

最后剩下的,只有尖酸可怖的魑魅魍魉,阴险狡诈的妖精,和我们。

他们叽叽喳喳,嘈杂像是集市,分享着漫长生命里,奇谲诡异的见闻……我拉着小白,穿过熙熙攘攘的峡谷,也不管身后戏谑的口哨。

趟过一块广阔的沼泽地,扒拉开一丛丛的芦苇,终于到了江边。远远的,年迈的老龟也停止了和水獭的调笑,看见我路过时无奈的眼色,顿时也蔫了气,耷拉着脑袋潜进水里。

月亮渐渐升了起来,一半还浸没在水里,像巨型的橘子。它的光亮柔和又哀伤一如既往,就像从来没有过黑夜,广寒未寒,桂树的种子还没有发芽。吴刚守着妻子,和三个不是他的孩子;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小白背对着我躺着,闷闷不乐。我和老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它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跟着母亲陪着我们去了三岔口,轮回的门打开,漫山遍野的妖魔鬼怪,面目狰狞,吓得它差点丢了龟壳。可是如今,连它也记不清我们来了多少趟,生命还会有多久呢?或许千万年,也许就只剩千百个瞬间。

年迈的龟慢悠悠划水到了黑水潭,我们被一群水狗拦了去路,阴阳怪气的小蛤蟆,尖声细语地嗔怪着,故友过蔽府,奈何不停留。

氽骑着河豚到了我面前,我惊讶地叫出声来。

氽,你怎么长出了蛤蟆头来了?

他默默不吭声,只盯着我看了许久,喃喃着自言自语,真是羡慕你啊,永远都还是这样。

说着,伸手给我一叠红色的绳。我惆怅又感动,我说,谢谢你,氽。

他低着头转过身去,僵直了身体,幽幽地说,以后,能不能,别再叫我氽了?

你忘了吗,我原本就是一只蛤蟆。

我一时语塞,却暗自为他的释怀而释怀。

长出一颗蛤蟆头的氽驱使着河豚到了小白身边,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张惨淡的脸。

白蛇,你还不放弃吗?也许是她一直躲着你呢?

小白呆滞地摇了摇头,不,没有什么味道能逃过我的鼻子,尤其是她的味道……

我无数次听小白提起她的容貌和她的味道,那是他修成人形以后,遇到的第一个人,具体来说,是第一个女人。

他背着奄奄一息的她,跋山涉水,穿过幽冥境,回到了烟火人间,他们在过三岔口的时候,对着神明和鬼怪,海誓山盟。

说生生世世,六道轮回,此情永志。

此情啊永志。后来的一个又一个清明,我陪着小白守候在三岔口的鬼门,那些已经死去的和即将新生的灵魂啊,一个不落地嗅过去,我打趣着说,也许是她刻意用什么掩盖了自己的气息呢?

不会的,我活了上千年了,也从没听说过这样的法子。小白慌不迭打断我,笃定地说。

就算是我的嗅觉不再灵敏,她也应该还,记得我的样子吧……

也许吧,也许找不到,终归还是,没到那个时候吧。

氽一声长叹,他告别了我们,又在不远处停住,像忘记了什么,又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白蛇,我们的交易,还要继续吗?

还要继续吗?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只丑陋不堪的小蛤蟆。它梦想者能永远永远陪着喂养它们的小傻瓜。

是多么奇怪的小傻瓜啊,安安静静地,从来也不说话,没有一个朋友,守着一座空荡荡的城,和城池里数不清的癞蛤蟆。

会不会孤单呢?

不孤单了就会快乐吗?

我,可不可以成为那个陪伴她的幸运儿呢?

可以啊,用你一半的修行和所有的记忆来换吧。

小蛤蟆没有问我为什么,我干脆利落让它成了人类,我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名字呢?

本是池中物,却恋水上人。想是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那晚以后,小白再也没有开心过,再也没有入水帮我捕鱼,也不会在我栽树的时候用巨大的身躯松土。

除了那张依旧年轻的脸,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开始衰老,萎缩,更多的时候,他会一个人朝着向阳的方向晒太阳,到了夜晚就蜷在厚实的草垛里取暖却仍然瑟瑟发抖。

你为什么不睡一觉呢?不冬眠的蛇还是蛇吗……

小白咯咯笑着,被你一提还真有些困了,想来真是有几百年没有那么漫长地睡过了,扮人扮久了,还真有些忘了自己原来是什么了……

你说,人和妖在一起会有结果吗?见我不语,小白略显尴尬,似乎胡乱抓了一个话题。

会吧,古往今来人和妖相恋的事还少吗?我不明所以,漫不经心地回答。

不是这个,我是说,人和妖,会不会有孩子......

这,这我还真是闻所未闻……

会有吧,去年在鬼门关,我听那些妖怪七嘴八舌讨论蛇精和和尚的故事。听说也是一条白蛇,和人类结合,生了一个无比聪慧的孩子。

他说着,嘴角泛起会心的笑,等我找到了她,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吧,他会长大,会远走他乡,会浪迹天涯。

可是,我们的孩子,到底是人类,还是一条白蛇呢?他眯着眼,无精打采,拖着脑袋,喃喃自语。

我扶起他软绵绵的身子,小白啊,你不再冬眠是怕错过了等待吧,你想要刻骨铭心地记着她,只能选择放弃自己本来的样子,这世界啊,又哪有不妥协,就得到呢……

氽赶来陪我一起,埋葬小白,彼时,它已经完完全全变回了一只蛤蟆,四条腿着地,爬的比老龟还慢。它伸出舌头去舔已经断了气的白蛇,不自禁地抹眼泪……

他的墓在三岔口,到死了还是没放下啊。

那么,你们的交易是什么呢?我转头,淡漠地问。

你还记得她吗?

你的小傻瓜吗?我故意拖长了声调问。

癞蛤蟆氽,一下子红了脸,垂下了头自顾自细声轻语。

那年我变成了人的样子,我告诉她,我想一直一直陪着她,一分一秒也不要分离。

可是,她远远地避开我,还是如往常那样守着一池子的蛤蟆。

我等了她十年,她宁愿对着丑陋的畜生和言絮语,也从不和我说一句话。

最后,我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扔进了池子。成千上万的癞蛤蟆被我饿了整整一年,没多久,就把她啃得只剩骨头渣了……

从那以后,我就特别特别讨厌这副皮囊,她说过,这样的我不如小蛤蟆万分之一的可爱。

所以,氽,你用驻颜术换了小白的内丹。你借着白蛇的妖气,变回了原本的样子?

它微微点头,算是默认。

那么,你呢?你到底为了什么呢?你的交易里,为什么一定要对方的记忆,还有那一半的寿命,据我所知,你是不生不灭的吧……

我被氽一连串的问题问到语塞。

时至如今,我已经很难清晰地回忆起过去。

从她离开的那一天起,我一日复一日地填江种树,奔腾不息的水流,错落有致的洲,和枝繁叶茂的树,时常让我有一种坐拥一切的错觉。

生命里的每一天,我都会假装是别的人过别的人生,等到他们时光短暂,黯淡消亡,我就对自己说,所有的这些记忆,都曾经是我的故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她亲昵地拍着我的头,说,小怪兽乖,我很快回来找你。

我巴巴地盼着她回来这荒芜冷清的岛,一岁又一岁。

后来,我在江边的渔船里找到了她,她用我吐出来的内丹救了村里的年轻渔父,作了他的妻子。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却再也记不起来。

太过久远的记忆了,远到不知道是故事,还是回忆。

氽靠了过来,推醒了还在异想的我。

走吧,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专食灵魂的兽,最喜欢在这样的环境下觅食了。

我努努嘴,说的好像你真见过一样。

倒是没有,小白说过,很多很多年前,远远望见一只会飞的恶虎,一口吞下了渔船上的一家三口。

那是穷奇吗?

是吧……

穷其一生,都在吞噬的兽,不生不灭,活得,却从来不清不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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