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到这里,我想读者也会和我一样,有这样的困惑——
一个遥远的,之前一无所知的国度,当听到黄帝王朝之崛起,就会前来表示归顺、服从?
这种现实国际环境中不可能有之童话情境,在中国史书上可谓是比比皆是。
这又是为什么呢?
一七九三年六月,英国人马戛尔尼率领有七百余人的庞大船队从英国启锚,前往中国,希望在北京见到中国君主,并提出驻使、通商这两项要求,乾隆皇帝接见英国使节,对于马戛尔尼提出的要求则断然拒绝,并下诏声称:
“奉天承运皇帝敕谕英吉利国王知悉:
咨尔国王远在重洋,倾心教化,特遣使恭赍表章,航海来庭,叩祝万寿,并备进方物,用将忱悃。
朕披阅表文,词意肫恳,具见尔国王恭顺之诚,深为嘉许。
……咨尔国王表内恳请派一尔国之人住居天朝,照管尔国买卖一节,此则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
其实天朝德威远被,万国亲王,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尔之正使等所亲见。然从不贵奇巧,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
人家明明基于国与国交往对等原则前来谈判的,乾隆帝不接受也就算了,还要将英国矮化成类似中国周边之朝鲜、缅甸一类的藩属国。
实在是太自我感觉良好了。但是这不能怪乾隆,中国人的这个老毛病,已经很老了,老到在黄帝王朝时代就种下根子。
中国人的自我感觉总是太好了。一直以来,中国人有着这样偏执的狂想——
中国是永恒不变的宇宙秩序中心,处于“万邦来朝”的地位,自己的文化是最完美的,并将永远位居宇宙秩序中心。这就是所谓的“东亚朝贡体系”。
今天的我们,就不要太放在心上了,也不能放在心上。更不可做梦,做重建东亚朝贡体系的迷梦。
从1840年-1949年,中国人花了一百年的时间,才能重新在世界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中华民族之立身之本。做这样的梦,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实际上,渠搜氏当是黄帝王朝帝尧时代周边的一个强大的国族。在没有武力威压的情况下,是断乎不会丧失国格,轻易的“宾服”于黄帝王朝的。
正如大英帝国之使节是断乎不会轻易向乾隆帝屈膝的。因此,我们大有理由相信,渠搜氏、僬侥氏在黄帝王朝帝尧时代派遣使节到达中国,目的应该是为了睦邻友好,而不是像中国史书吹嘘的那样,一个个毫无国格的前来臣服、纳贡。
帝尧时代这些异邦来朝的神话,在后世又大大的发酵了。而且这些异邦每次都不白来,还贡献中国人永远看不到的奇珍异宝。
晋代王嘉的《拾遗记》就给我们留下这样一段记载——
帝尧在位七十年,有一个遥远的邦国,叫做掋支。他们进献了一种奇异的飞禽——重明之鸟,又名双睛。顾名思义,当是有四只眼睛。
形状如鸡,叫声似凤,身上之羽毛不时的脱落,光秃秃的在天上飞。能搏逐猛兽虎狼,扫荡妖魔鬼怪。
用琼膏喂食他们,有时候一年之中,重明鸟几度飞来。又有时候,几年才飞来一次。
所以人们无不洒扫门户,盼望重明鸟落在自家门上。
而在重明鸟没有出现的日子,人们刻木或铸金作重明鸟形置于门户之上,用来威慑鬼魅魍魉,似乎也很有效果。
到了现在(这个现在,当然是晋代),每到正月初一,人们刻木或铸金作重明鸟形置于门户之上,便是从上古时代遗留下来的风俗。[1]
中国人之太平盛世,不惟靠异邦来朝作为旁证,还要自力更生,从本国完成自证。于是就有了所谓的“祥瑞”
根据《竹书纪年》记载,帝尧时代本土出现的各种祥瑞,有如下几款:
一、帝尧的宫廷旁边出现了历荚。(前面说过了)
二、凤凰飞临宫殿之上。(凤皇在庭)
三、地上出现了朱红色的草,称之为“朱草”。(朱草生)
四、农作物出产率大大提高了(嘉禾秀)
五、气候湿润使得露水甘甜无比。(甘露润)
六、清澈的泉水从地表涌出来。(醴泉出)
七、厨房中自动长出美味的肉,薄的像是一面扇子[2]摇动的时候,会有风,这东西吃里头带点寒气,却没有臭味。(很怀疑是诸如蘑菇之类的菌类植物)
八、一种珍稀动物麒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在沼泽地之间快活的玩耍着。(麒麟游于薮泽)[3]
在中国历史上,麒麟这一神秘动物的位置是比较高的,与凤、龟、龙共称为“四灵”[4],亦作“骐麟”,简称“麟”。
而按照《说文解字》的说法,麒和麟,其实同一类动物,之所以写法不同,乃在于雌雄有别——
麒,属于仁慈的兽类,有着麋鹿的身子,牛的尾巴,还长着一只角。
而麟,则是母麒。[5]
据说这种动物,不踩活着的虫子,不折生长的花草。
这种动物好像本身就很珍稀,因此人们传说,只有圣人在位的时候,麒麟才会在人间出现。
它头上长的一只角,象征的是天下归于一统。[6]
这个意义可就太大了。
春秋时代,公元前481年,即左传上的鲁哀公十四年春季,鲁国在西部的大野(今山东省巨野县北)举行军事演习。
演习由国防部长(司马)叔孙州仇主持,他的驾驶员子钮商猎获一头长相奇特的动物,以为不吉利,便将它赐给猎政局局长(虞人)。
孔子看了后说:“这是麒麟啊!”这才把它取回来。[7]
为什么惜墨如金的《春秋》要记载这么一件看似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注解《春秋》三传中的《公羊传》在这件事情,解释的最为通透:
这一年(公元前481年)的春天,在西边狩猎,捕获了麒麟。
为什么《春秋》要记载这么一件看似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因为这件事太神异了,所以要记载。
有什么神异的所在呢?
麒麟不是中国本土出产的动物,很珍稀。
那么到底是谁捕获的?一个打柴的。
打柴的老百姓地位很低微啊,为什么要动用到“狩”这个字眼呢?
这是要揭示这件事的重要性。
为什么要揭示这件事的重要性呢?
因为捕获麒麟的缘故才特意揭示其重要性。
捕获麒麟为什么要特意揭示其重要性呢?
麒麟,是一种仁慈的动物。只有天下即便再次统一,圣王在位的太平盛世才会出现,。而在春秋这样的时代,没有新的王者登场,他本不会也不该出现的。[8]
这就是所谓的“西狩获麟”。
孔子这一年已经71岁了。再过一年孔子就要挂了,和大家拜拜。
据说孔子很大一把年纪了,还整天在整理国故,当他看到麒麟的时候,才终于决定停笔了。
这是因为自古以来,麒麟都被认为是太平盛世才会出现的珍稀动物,而现在却出现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竟可以说是在不恰当的时间、不恰当的地点出现了不恰当的动物,这让孔子彻底的绝望了。
孔子获麟绝笔,对后世影响很大,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诗歌《古风》中就说:
“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帝尧那个时代,作为中国人最美好的童年,帝尧作为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圣人,因此麒麟出现了。
当然,中国人对于旁证自证其实也都不太感冒。因为中国人向来对于各路神灵是无所畏惧的,这点,从帝尧下令羿射落九日就大略知一二。
无论是旁证还是自证,那都不过是人间地上有的。再稀有再神奇,也在人力所能掌握之中、但是只有面对一样东西,中国人的恐惧才深入骨髓,那就是老天爷,或曰天命。
孔子就说作为贵族(君子),面对三样事务,要保持畏惧之心,谨慎对待:
排在第一位的,便是天命。
其次是上级(大人)。
最后,则是前代圣人的教训。[9]
而同理,要让中国人确信自己生活在太平盛世,中国人就得看看老天爷出示了那些证据了。而且还必须是在天上出现,大家肉眼看的见的天文奇观才能信服。帝尧时代,由老天爷操心,给帝尧颁布的嘉奖令有如下几款:
一、景星出翼。
二、日月如合璧。
三、五星如连珠。
这些名词,如果喜欢古文的朋友的朋友,在读二十四史的时候,多多少少都有机会看到。看到了,大多数人也就是一掠而过。
天上的星星么,按照现代科学的说法,那运转都是有着精密的法则。它们的升、降、起、落,是遵循物理学的原则。
但是在古代人看来,天上的星星,都是由老天爷控制的玩具,老天爷高兴不高兴,爱捏着星星怎么玩就怎么玩,在人间的人们那是一点脾气也没有。
因此呢,要揣摩老天爷的心意,莫过于研究这些星辰在天空排列的形状,排列的越好看,越难得,证明他在人间的儿子(天子)干的很牛逼,让他老人家很满意。
[1]“尧在位七十年……有掋支之国,献重明之鸟,一名双睛,言又眼在目。状如鸡,鸣似凤。时解落毛羽,肉翮而飞。能搏逐猛兽虎狼,使妖灾群恶不能为害。贻以琼膏,或一岁数来,或数岁不至。国人莫不洒扫门户,以望重明之集。其未至之时,国人或刻木,或铸金,为此鸟之状。置于门户之间,则魑魅丑类,自然退伏。今人每岁元日,或刻木铸金,或图画为鸡于牖上,此其遗象也。”——晋王嘉《拾遗记》卷一
由于帝舜是在帝尧主政之七十年被指定为黄帝王朝第一顺位继承人,帝舜的名字叫做姚重华,他天生重瞳,因此很有人以为,这个重明鸟暗示的便是帝舜即将登基。
当然,这应该是中国人在很久很久之后附和上古传说,而编出来的神话,本书并不采信。记录下来,聊为谈资助。
[2]扇,自关而东谓之箑,自关而西谓之扇。——扬雄《方言》
[3]七年,有麟。(《路史·后纪》十:‘尧在位七年,麒麟游于薮泽。’
帝在位七十年,景星出翼,凤皇在庭,朱草生,嘉禾秀,甘露润,醴泉出,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厨中自生肉,其薄如箑,摇动则风生,食物寒而不臭,名曰‘箑脯’。又有草荚阶而生,月朔始生一荚,月半而生十五荚,十六日以后日落一荚,及晦而尽,月小则一荚焦而不落,名曰‘蓂荚’,一曰‘历荚’。
——《竹书纪年》
[4]《礼记·礼运篇》说:“麟凤龟龙,谓之四灵”。
[5]《说文解字》十:“麒,仁兽也,麋身牛尾一角;麐(麟),牝麒也。”段玉裁注云:“状如麕,一角,戴肉,设武备而不为害,所以为仁也。”……按何法《徵祥记》:“麒麟者,牡曰麒,牝曰麟。……许云仁兽,用公羊说,以其不履生虫,不折生草也。”
[6]麟一角,明海内共一主也。——《春秋感精符》
[7]《史记·孔子世家》载:鲁哀公十四年春,西狩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钥商获兽,以为不祥,仲尼视之曰:“麟也”,取之。
[8]春,西狩获麟。何以书?记异也。何异尔?非中国之兽也。然则孰狩之?薪采者也。薪采者则微者也,曷为以狩言之?大之也。曷为大之?为获麟大之也。曷为为获麟大之?麟者,仁兽也。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春秋公羊传》
[9]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