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日的洛阳城春和景明，热闹非凡，一个胸怀政治抱负的有志青年像往常一样四处拜访文人名士，希望能拿到一封推荐信，让自己找到理想的工作。那时候还是封建社会时期，唯一体面的职业就是当公务员，作为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弟，他当然要追随先祖曾经的丰功伟绩。但是家道中落，屡屡碰壁，他承受了太多冷眼，看透了世态炎凉，“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此刻的他内心苦闷，不知未来会是怎样。
这一天，一位豪放张狂的帅大叔也来到了洛阳，他也曾怀着经世济民的雄心壮志，多年辗转，终于走向了权力的最顶端。当天子从金銮殿上下来握住他的手时，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好老板，以为从此便是风虎云龙，平步青云。但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唐玄宗给他安排的工作不过是给杨贵妃写情诗。现实和理想的差距让他终日纵酒狂歌，“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样的行事作风惹得周围同事议论纷纷，老板也没办法，给了他一笔钱，把他调走，美名其曰“赐金放还”，其实就是炒了他的鱿鱼。此刻的他内心愤懑，干脆向东遨游修仙算了。
就这样，33岁少年老成的杜甫和44岁童心未泯的李白相遇了，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却成了惺惺相惜的好友，擦出了文坛最耀眼的火花。对于这一历史性的时刻，词穷的我只能搬来闻一多先生的评价：
四千多年的历史里， 除了孔子见老子，没有比这两个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比如说，晴天里太阳和月亮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黄天的祥瑞。
二
两人喝酒撸串，相谈甚欢。杜小弟对李大哥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没想到世间竟有这般奇人，从此便成了李白的铁杆粉丝，逢人便夸我李大哥诗写得好，而且夸几百次都不重样：“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一直到李白去世，杜甫都记挂着这个只有过一两次交集的“老朋友”。
再看看我们老李呢，就显得不是那么热情了。杜二不断写来书信表达思念，老哥，我在春天回忆你，我在冬天思念你，我喝酒时想起你，我睡觉时梦见你，但是这些似乎都没有得到回应。我们如今确切知道的送给杜甫的诗只有两首：《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和《沙丘城下寄杜甫》，都是在两人分别后不久所做，还有一首《戏赠杜甫》，真实性有待考证。
就是说，这是一段“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故事？大唐最伟大的两位诗人在一起不应该棋逢对手，相见恨晚，高山流水，桃园结义吗？我们这些看客刚把买好的一斤瓜子拎回来，这出戏就结束了？
其实不然，李白和杜甫之间的友谊是真正的君子之交。若要以赠别诗的数量来论两人情谊的深浅，实在是太肤浅幼稚了。且不说历史久远，许多诗篇未能得以保存，两人有没有书信往来我们也不得而知。再者，人生百年，四海之内，能称兄道弟的人不只一二，非要给好友排个亲密度，那是小学生干的事情。
三
我们再把目光放回两人的初见，当时志趣相投的两人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最后相约同游梁、宋（如今河南开封、商丘一带）。旅行途中两人还遇到了高适，于是你挑着担，我牵着马，三个人愉快地取经去了，三个人愉快地纵情游乐，饮酒作诗，登高怀古，指点江山。
就这样到了第二年，三人才分道扬镳，高适南下去楚地游历，李杜二人则一同北上齐州，也就是今天的山东济南。李白到齐州是为了领受北海高天师的道篆，成为一名持有资格证的道士，而杜甫则是为了拜访北海太守李邕。
李白接受完“道篆”回到了鲁郡（今山东曲阜、兖州一带），杜甫和李邕畅叙完友情后，也来到鲁郡。再次重逢，小杜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还写了一首《赠李白》：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杜甫是懂李白的，懂他内心的挣扎与矛盾，虽然决定炼丹求仙，内心却依然渴望能施展抱负。李白也是欣赏杜甫的，《戏赠杜甫》一诗中，他调侃道：
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
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其真实性虽然存疑，我却相信这是李白说出来的话。他是个爱打趣的人，对于这个和自己当年那么相似的小弟是充满关爱的。
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小杜在日记中这样写到：“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晚上躺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白天手拉手一起出去游玩，可见两个小伙伴在一起耍得很愉快。李白想起还有一位朋友范十隐居在城北郭外，于是说走就走，拉着小杜一起去找他蹭饭吃。半道上李白迷了路，一头钻到苍耳丛中，粘了一身的苍耳，结果狼狈得主人都认不出来。当然，这么糗的事情是李白自己在《寻鲁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苍耳中见范置酒摘苍耳作》中爆的料，小杜还是很厚道地在日记《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中只写了李大哥带他去找范十，三个人喝得很开心。
因此，我个人认为李白另一首诗《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中所说的“杜补阙”和“范侍御“分别指杜甫和范十。首先从时间上看，李白在鲁郡待的时间并不长，其间交往最多的杜姓友人应该就是杜甫，而且其诗《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中与杜甫的分别时间也是在秋天。其次，从地理位置上看，根据《元和郡县志》记载，“尧祠，在县东南七里，洙水之右。”可见“尧祠”是在鲁郡东，与“石门”方位大致相同。再根据《水经注》记载，“《从征记》曰：洙、泗二水交于鲁城东北十七里，阙里（注：山东曲阜）背洙面泗，南北百二十步，东西六十步，四门各有石阃，北门去洙水百步余。”洙水和泗水在曲阜东北处相交，之后分流，相距不远。《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有诗句“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徂徕山位于今天泰安市，可见当时鲁郡地理范围不仅限于曲阜、兖州一带，鲁郡东北早已过了今曲阜市，那么洙泗两水合流，洙水即为泗水，两首诗的送别地点是相似的。
四
总之，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两位诗人有记载的最后一次会面就这样结束了。在鲁郡石门饮完最后一杯酒，杜甫要西去长安追寻他的理想，李白则打算重游江东纵情山水。临别时李白写下了《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离痛饮后大醉而别还有几日，我们登临遍附近的山池楼台。
什么时候在石门山前的路上，重新有我们在那里畅饮开怀？
漾漾的秋波摇荡在眼前泗水，熠熠的海色映亮了远山徂徕。
我们就如飞蓬一样各自飘远，且来个淋漓痛快饮尽手中杯！
生性豁达的李白写过许多赠别诗，大多是潇洒地挥一挥手，祝朋友一路好走，今后各自珍重。唯有写给杜甫的这首诗中，他真诚地希望来日还能与杜小弟在此重会，一樽清酒，谈笑风生。可惜，俩人如飞蓬一般各自飘零，山高路远，至死再未重聚。
离别之后，李白旅居沙丘城，百无聊赖之际，想起曾经和杜二在一起的时光是多么欢乐快活啊。于是他又提笔给老伙计写了一首《沙丘城下寄杜甫》：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
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我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整日无聊闲居在沙丘城。
沙丘城四周有许多古树，从早到晚不断发出秋声。
鲁地酒薄不能让我沉醉，齐地的歌声也空有其情。
思君之情如同滔滔汶水，浩浩荡荡地随你向南行。
李白对杜甫的感情到这里戛然而止。之后的十几年，正如我们所知道的，两个人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轨道。政治理想破灭的李白漫游天下，以此排解内心的孤独，满怀信心的杜甫深入长安，却在奸佞的打压下报国无门。终于，安史之乱爆发，李白再次出山，却卷入政治斗争，在九江被捕入狱。此时，穷困潦倒的杜子美听闻消息，日夜担忧，毅然为老兄说话：“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可惜狱中消息闭塞，李白怕是不知道这份心意，就算知道，也无法回应。
李唐帝国风雨飘摇，流放遇赦的李白已是花甲之年，纵欲扶大厦于将倾，却早已力不从心。于是，在那个月华如水的夜晚，放荡不羁的李太白用此生最后的任性拥抱了江中那一轮皎洁无瑕的明月。而当年那个与他一起对酒当歌，恣意年华的小弟依然漂泊在乱世的波涛里，贫病交集。想起昔日与高适、李白三人同登单父台，那时国泰民安，我们意气风发，到最后却是国力衰微，故人不在，石门的金樽再也没有重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