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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我刚来到这座城市，住在一个老旧的机关家属院。院子不大，只有几栋楼，每栋楼七层，没有电梯。
某天夜里，我出差回来较晚，满身疲惫。独自回到家属院时，已是深夜，院内很安静。在我走到楼梯口时，远远看见楼梯扶手上趴着一团黄色的东西，伴着轻微呼噜声，背部高低起伏。
待我靠近后，才发现是只大橘猫，脖子上还带着红白相间的项圈。它四肢趴在扶手上，身子向上拱起，脑袋微微低垂，闭着眼睛，睡得着实香甜。
我没养过宠物，对这些小动物，也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当时，夜深人静的夜晚，一只趴在我家楼下的橘猫，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特别孤单，却也像极了盼着我归来的家人。
我没来由的心里一暖，犹豫着要不要弄醒这只迷路的橘猫，最终还是伸出了手。刚碰到它柔软的毛发时，它却醒了，张嘴就向我咬来，吓得我立即把手缩了回来。
橘猫懒洋洋站起身子，像个绅士般后退了两步，并对我点了点头，就像是在说着抱歉。但金色眼眸稍带着怒气掩饰不住，又似对我的冒犯表达不满。最后，它瞥了我一眼，纵身一跳，迈着傲娇步伐，走出了楼梯口。
我暗想自己可能惊扰了橘猫的美梦，也嘲笑它有起床气。但对于这件小事，我并没放在心上。
几周后，我下楼倒垃圾时，又看见了这只橘猫。它瘦了很多，肚子瘪瘪，浑身脏兮兮，不注意看都发现不了那个红白相间的项圈。
它小心翼翼在楼梯口的垃圾桶旁觅食，双眼还不时警惕地打量四周。看见我出来，便远远跑开，等我走开后，却又继续去垃圾堆里翻捡。
看来它没有找到主人，成了一只流浪猫，家属院里也没有人收留它。大人们白天匆忙，自顾不暇。反倒是院里有几个熊孩子，发现了橘猫觅食，常常丢些零食在地上，等它接近后又趁机打闹，撵着橘猫惊慌失措满院逃窜为乐。几次上当过后，橘猫白天不再出现在院里，等天黑人少时才出来活动。
每到夜晚时，偶尔能听到楼下断断续续传来的几声猫叫，或许是饿的。
家属院守门的何婶，五十来岁，人很热心爽朗，但也很繁忙，因为她还兼着整个家属院的清洁卫生。她有一间杂物间，在院里僻静处。一次橘猫意外登门后，就把它安置在了杂物间里，原因是她觉得家属院里有老鼠。
在何婶的帮助下，橘猫正式在家属院落了户，熊孩子们也不再欺负它，偶尔还给它些零食。几位院里的老太太有时会把一些剩饭剩菜留给它，橘猫也不嫌弃。
不再为吃的发愁，杂物间能遮风挡雨，它的日子似乎好起来了。
天气渐暖，春日舒心，楼下的椅子上多了些晒太阳的老人。或许橘猫和几位老太太比较熟悉的缘故，它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有时就会走出杂物间，跟着她们一起散步晒太阳。也大方地和熊孩子和解，跟他们一起嬉闹玩耍。时间久了，家属院的人基本都知道了橘猫的存在，它有了个响亮的名字叫大橘。
大橘慢慢恢复了肥胖的体型，身上也不再脏兮兮。在晒太阳和睡觉之余，就喜欢在院子里瞎溜达。树林里，走廊上，楼道里都有它留下的爪印。但大橘从不进陌生人的房间，就算饿了，也不会进屋偷东西吃，很有礼貌。
等大橘逛遍了家属院，或许是感觉这个天地有点小，不知是怀念还是好奇，它开始向往家属院外的花花世界。第一次出去的时候，站在家属院的铁门旁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迈步走了出去。
后来据何婶说，大橘那次只是很小心地围着家属院的围墙逛了一圈就回来，一路上除了东闻一下，西闻一下，其他什么也没干。
但在那之后，大橘就经常跑出去玩。也不会跑太远，饿了还是知道回家属院找东西吃，天黑了也会回来睡觉。
没过多久，大橘成功拐来了一只小花猫。小花猫的脖子下挂着小铃铛，眼神清澈灵动，身上长着黑白条纹，头上有三个形似花瓣的白色斑点，很漂亮，就被取名三花。
三花不怕生，一来就和家属院的老人小孩自来熟。跟着老人散步晒太阳，跟着小朋友嬉戏玩闹。但更多时候，是和大橘互相追逐着满院子跑，它脖子上的铃铛响得叮叮当当。
从我家阳台正好可以看到角落里的杂物间。一次周末在家休息时，我看到杂物间外的木板上，两只猫正在上蹿下跳互相追逐，就准备了猫粮下楼去看看它们。
当我来到它们身边时，大橘和三花停止了追逐，但也没觉得打扰。或许玩得累了，大橘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气喘吁吁，三花依偎在大橘的身边，用小爪子拍着大橘圆滚滚的肚子，大橘被拍得有些痒，伸出爪子去拦截。有时刚好拦截住，有时没拦住就被三花得逞，大橘便用爪子拍三花的小脑袋还击。三花被拍得有点懵，就张嘴轻咬大橘，于是两只猫很快就耳鬓厮磨在了一起。
当我拿出猫粮，倒在它们的小碗里时，它俩立即就停止了打闹，闻着味就过来了。大橘吃得豪放，小嘴嚼得嘎嘎作响。三花就比较秀气，吐着小舌头慢条斯理地一舔一舔。
但是闻着味过来的不止它们，又来了一只黑猫，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家属院。大橘比我先发现黑猫，鬼魅一闪就冲了过去，恶狠狠停在了黑猫的对面，三花紧随其后，却被大橘挡在了身后。
黑猫感受到了威胁，迅速弓起身子，尾巴左右摆动，做着防御准备。大橘四肢用力抓地，双耳高高竖立，大张的嘴巴里不断发出呜呜的低吼，好像在警告黑猫赶紧离开。
黑猫并不甘心离开，也是须发皆张，准备顽强抵抗。大橘一双金眼突然睁得更大，仿佛丛林里的王者归来，猛虎下山般扑向黑猫，战斗将瞬间爆发。
意外的是黑猫瞬间怂了，转身就跑。大橘却紧追不舍，远处传来了黑猫的惨叫声，一直到它跑出了家属院。
三花跟着洋洋得意的大橘归来，吃饱后它俩又趴在了一起。大橘还带着些趾高气扬，却不忘用爪子拍着三花的后背安慰，三花受用地眯起双眼，然后用小舌头帮大橘梳理额头上有些凌乱的发型。
回去的时候，我有点小开心。大橘和三花恋爱了，它们的爱情流淌在这美好春光里，也徜徉在它们互相追逐的每个角落里。
后来我出差了一段时间，再回到家属院已近夏日。刚到楼梯口，就听见杂物间那边传来许多喵呜喵呜声，一问才知道大橘和三花的爱情结晶诞生了。
但也因为此事，家属院里发生了争执。一部分人觉得小猫叫声吵人，提议打死或者赶走。另一部分人不忍心，觉得小猫叫声不是很大，等小猫大点就不叫了。何婶就属于不忍心的，勉力维持着现状。
我推开杂物间的门，里面有些乱七糟八地放着一些工具，只是地面还算干净。一张破旧席子上侧躺着憔悴的三花，它面前五只小花猫正争着吃奶，没吃到奶的小猫咪不断发出喵呜喵呜的叫声。三花弯着瘦小身躯，用前爪搂着它们，既像是怕它们摔倒，又像是安抚着它们不要叫。大橘愁眉苦脸蹲在墙角，可怜巴巴望着我。看见这样的场景和大橘这般模样，我有点凌乱，因为我从未养过宠物。
我还是急忙去了宠物店，买了些猫粮奶粉营养膏等，店员的一些说明没太记住，就回到杂物间给它们喂食。猫粮倒进大橘碗里时，它只是看了看我就转头盯着三花和小猫咪。我又给三花兑奶粉和营养膏，等三花吃饱了，大橘才开始吃自己碗里的。我顺便给它们洒了些除蚤和消菌的药粉。离开时，它们好像给了我充满感激的眼神。
何婶也常用家里剩饭喂大橘。我去院门口找到了她，并把一些猫粮和奶粉交给她，希望她有闲时，能去喂下大橘一家子，何婶答应得爽快。但却说以前一两只猫还好，偶尔会有人投喂，就算哪天没人投食，大橘和三花没有吃的了，院子里总可以找到些吃的将就。而现在，有人对收养流浪猫在家属院有意见，喂它们的人也就不多了。何况现在又多出了好几只猫，大橘倒是经常外出觅食，然后叼回来给三花吃，但料想以后会更加困难。对此，她也比较无奈，只希望小猫咪快快长大了，可以自己觅食。
天气炎热，人如煎熬。家属院的人大多早出晚归，行色匆忙，白天院子里就静悄悄。大橘很勤奋，除了早晚在家属院晃荡两圈觅食外，不时就往家属院外跑，隔壁小区，菜市场都留下了它许多足印。回来时嘴里总叼着些零食，剩饭，生肉等，五花八门。只是脏兮兮的身上不时就带着点伤痕，但很少有人会注意到。
我并不经常呆在这座城市，工作需要经常出差。一次拜访一位客户时，在她那装修奢华的店里，听见她雪儿雪儿的叫喊，结果跑出来一只猫，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神态傲娇，眼睛明亮，脖子上还扎着一个粉红蝴蝶结，非常可爱。客户宠溺地把雪儿抱在怀里，视若明珠，骄傲地给我介绍它的品种，讲着对着它的日常护理和花费。我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因为我想起了大橘一家子。
秋风瑟瑟而起，落叶随风飘零。在家属院铺满落叶的时候，大橘失踪了。消息是何婶传出来的，说是一天大橘外出觅食，就再也没回来。从此，家属院里就再没出现过大橘的身影，出去觅食的也换成了三花。
又一次出差归来，在菜市场，我看到了三花。它蹲坐在一家猪肉店旁，污渍几乎模糊了头上三个花瓣形图案，眼神也不再清澈灵动，只是可怜兮兮地望着忙碌的肉店老板。老板在一阵忙碌过后，熟练切了块瘦肉拿给三花，三花张嘴接住，叼着走了。
三花走得并不快，有只后腿好像受了伤，每次轻轻着地又迅速抬起，看上去好像是拖着一条后腿在走。
我好奇地问老板，怎么知道要给三花肉。老板笑着回答说，三花来他店门口有段时间了，第一次来就静坐在他家店门口，眼巴巴地望着他，也不叫唤。他喂了猫粮后，三花还是不肯走，就又割了块肉给它，三花没吃，但却叼着就走了。从那之后三花就每天都来，他也每天照旧。
我告诉肉店老板三花是只流浪猫，问他愿不愿收养它，他却回答说家里有小孩，不太方便收养小动物。我道了谢，赶紧去追三花，却发现路上人来人往，它已经走远，消失在了人群里。
从菜市到家属院要横过一条街道，再经过两个小区，而一路上我都没有看到三花。回到家属院后，我把刚才所见告诉了何婶，何婶说现在三花有点怕生人，街上人多，三花经过那两个小区时，一般是穿小区里面走。但也因此，小区里有人看到三花嘴里叼着的肉，就怀疑它偷了自家的，因而打伤了它。
我等了一阵子，才看到三花缓慢走回来。似乎更加颠颠倒倒，瘦骨嶙峋的身子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它吹飞。
跟着三花到了杂物间门口，它喵呜了两声后，五只胖胖的小花猫就钻了出来。三花把叼了一路的肉丢在地上，累得瘫倒在了一边。五只小花猫则围着肉开吃，它们长得很胖，比三花还高大，很像以前的大橘，看来大橘虽然不在了，三花还是把它们照顾得很好。
我觉得三花生病了，而且腿上还有伤，就带它去了宠物店。宠物医生说三花是营养不良，只要营养跟上就能恢复。只是腿上的伤骨折久了，没及时医治，怕是不容易恢复，他们只能尽力，就算医好了，以后走路也会有点瘸腿。
同时，我了解到，流浪小猫咪一般两三个月就能外出觅食，是不需要母猫投喂的。但小花猫已经五六个月大了，却还等着三花投喂。店员猜想，大概是小花猫从小形成了习惯，长大了也很依赖母猫吧。
我带着包扎好的三花回了家属院，并把情况告诉了何婶。何婶说她也一直奇怪小花猫不自己觅食。还曾带离过三花，结果大猫小猫一起叫，最后也没分开它们。
我写了很多告示，让何婶贴在家属院外，试试看有没有人愿意收留小猫。但过了很久，何婶告诉我只有两只小猫被人领走，剩下三只没人要。
好在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回家属院，经常带猫粮给他们，何婶也每天都去投喂。食物充足后，三花就不用出去觅食，身体渐渐好起来了。
凛冬将至，气温一天比一天低。有天我穿着厚厚的衣服准备再次出差时，何婶跑来跟我说他们乡下有人愿意领养小花猫。只是怕小花猫都送走了，三花会很伤心，又要没日没夜地叫，在家属院里会惹人嫌。
我觉得小花猫和三花迟早要分开，就送走吧。有人领养是好事，总比当流浪猫强。至于三花，就请她多带在身边，有人陪着，或许三花就不会大叫，吵着邻居。
后来每次回到家属院，果然都在门口看见趴着的三花，紧挨在何婶看门的小房间旁。它脖子上的铃铛已经取了，但还是无精打采。
天气愈发寒冷，何婶特意给它准备了暖窝，不想让它趴在门口，但只要何婶一走开，它就跑出来，蜷缩在门口，眼神空洞地望向院外，或许是在想念大橘和小花猫了。
年底了，何婶要回老家，她明年不打算来了，准备带着三花一起回去。告别时，我给了她些钱，说以后三花就麻烦她照顾了，她却没有收。
一向爽朗的何婶显得有些犹犹豫豫，最后跟我说，三花跟着她这几个月，处得有感情了。她带着三花回了老家以后，保证不会再饿着它了。但之前没照看好大橘一家子，就觉得挺对不起三花。她还说大橘是因为外出觅食，横穿马路时被汽车撞了，就在家属院外的街道上，她亲眼所见，身体被压得血肉模糊，嘴里还叼着剩菜，是她带回来埋在了家属院的树下。
说完她匆忙转身走了，而矗立在寒风中的我，却不知是该为三花有了好归宿而高兴，还是该为大橘的确切死亡而悲伤。
后来，我回到家属院，再也没听见过猫叫声。大橘一家的故事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再无人提起。院里的人们依旧匆忙，自顾不暇。
没过多久，我也搬离了家属院。
